尹漫到了老房子才被房东告知,尹念春已经断了合约,到月底不再续租。
这老房子三室户,空间宽敞,采光良好,是一家人住得最久的地方。
印象中,父亲在改开没两年就果断离开国营工厂自己创业,单位福利分房被收回,只得自己租房子住。
当时经商环境不稳定,政策时有变动,父亲的事业起起落落,差的时候连一个月几块钱的房租都掏不出来。
房东心善,看到一个妻子早逝的中年男人独自拉扯着两个闺女讨生活,许他赊账,下次赚了钱再一齐补上。
就是在这样一间简陋的出租房里,尹漫跟着姐姐尹念春度过了几乎所有的学生时代,直到高二那年退学。
退学后她跟随父亲一起接手服装厂的工作,起初没经验,先在厂子里督工,订单大任务紧的时候,员工们没日没夜地加班,她也跟着没日没夜地加班,熬得眼眶发黑,几天几夜回不了家。
现在想想,大概从那个时候起,聚少离多已经化为一把锋利的刀刃悬在她们姐妹头上,慢慢斩断原先牢不可破的情谊。
尹漫不是没有察觉,一旦有休息时间,她就会带上尹念春最爱的糕点回家,企图唤回小时候两人相依为命的情分。
但是无用。
时间造就的裂痕无法弥补,间隙只会越来越大。
尹念春断了租房合约,代表主动放弃了这个“家”。
早逝母亲的面容早已在记忆中模糊,如今父亲一走,房子一退,她和尹念春之间的联系,大概只剩下法律意义上的亲属关系。
她珍视的那些艰苦又宝贵的从前岁月,今后也会随时间慢慢消淡。
尹漫在屋子里慢慢悠悠转了一圈,无声苦笑。
默默在心底向这幢承载她整个童年的老房子告了别。
随后她找了一只黑色布袋简单装捡行李,收拾妥当后,去父亲房间找到表哥放在抽屉里的关于杂货铺的钥匙和三部账本。
账本皱皱巴巴,一本比一本泛黄。
尹漫拿起最上面那部账本,随手一翻,纸面上立即跃现龙飞凤舞的几行字,歪歪扭扭的,丑得不忍细看。拿放大镜恐怕都看不出那鬼画桃符的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账本是用圆珠笔记录的,圆珠笔用久之后,中间滚珠松懈,漏墨不均匀,那一滩滩蓝色墨水黏在账面上,糊成一团,让本就看不清的字迹雪上加霜。
尹漫揉揉眉心,觉得眼睛疼。
合上账本,决定带回到杂货铺再仔细核对。
照理说,她那表哥邱云帆也是读过高中的人,怎么一副字写成这样?
莫不是故意的?
尹漫本不该这样揣测,但是……
她向来敏锐。
这账本就如同父亲去世后立下的遗嘱一样,在她心里掠过一团疑虑。
尹念春来早餐摊上找她,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她的确没什么话要说。
父亲立下遗嘱,把服装厂交给没有经验的尹念春,天宁街那家杂货铺则是留给她。
对于这样的安排,一直跟她打交道的同处于服装厂高层职务的姑姑和舅舅两人没有任何疑问,欣然接受。
凭这一点,她还能说些什么?
她对尹念春是不设防的,只是对方显然不这样想。
是什么时候哄下父亲立了遗嘱,又是什么时候偷偷和处在服装厂的姑姑与舅舅建立良好互惠的关系,她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自从第二次高考失利后,尹念春的性格陡然变了,处事变得强硬。
她以前只以为是尹念春受了刺激,性情才发生变化,现在看来,这样的转变太过突兀,也太过不合理。
如同手中这几部字迹潦草的账本,不知道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玄机。
尹漫拎上行李出门,脑海里想着事情,寒风呼呼刮在她脸上,她也不觉得疼。
直到一片洁白的小小雪片落在她鸦羽般的长且密的睫毛上,她才猛地回神。
抬头一看,天空中如鹅毛的雪片随风炫舞,悄然飘落。
下雪了。
冬月的最后一周,迎来了西城的初雪。
尹漫后知后觉感到刺骨的寒冷,她将头顶的遮风帽往下拽了几厘米,竖起棉衣领子裹紧颈脖,整张脸上只露出一双黑溜溜泛着精光的大眼睛。
顶着大风雪走了几步,她心里暗道不妙。
行李布袋不防水,雪片落在上面,片刻化为水渍,留下一层稍深的印记。
沾湿了衣物不要紧,里面可是存着杂货铺那三部账本呢。
本就难以识清字迹的账本若是再遭一道水灾,恐怕是不能要了。
尹漫将行李袋护到怀里,站在长长的道路上左顾右盼。
她得打车。
不知道是不是下雪天出租车也格外紧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