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官朝门外一努嘴,静临便看到了陆梦龙,穿着一身深靛棉布袍子,正比比划划地对着切肉的厨子说三道四,边说边在灶房台子上拈没上桌的果子吃。
呵!以俗为雅,用不拘小节展现高标独立,真是俗不可耐……静临忍不住鄙夷,原来周家班子是跟着他来的,看水生和玉官的打扮,既没有勾脸儿,也未穿戏服,只教花昭抱着个琵琶匣子在身后跟着,看来今日只是过来唱小曲的。
玉官微微侧头,用只有她和水生、静临能听到的声音问,“那个是谁?”
静临瞥了一眼红萼,见她正朝自己这边看过来,面色微露不快,便直截了当答道,“红萼,段不循的外室,我今日是来给她做插带娘子的。”
玉官脸上现出个惊讶的神色,又朝红萼看过去,似是将人的模样瞧分明了,方才将目光重新落到静临的脸上,比较、猜测、轻视、怜悯,几种意思混合在一起,不言自明。
静临心中微有些懊恼。周家班子与陆梦龙走得近,自己和段不循之间那点事,她们怕是早都知道了。一夕之间沦为旧爱,这还不算,竟还要做小伏低地服侍新欢……她可太凄惨了,人家不知道要怎样瞧不起她,或是可怜她。
她讨厌别人的可怜,即便含有善意,也令她觉得分外难受。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要压下这股懊恼,装作从容镇定、不卑不亢,以显示出她不在意,都是姓段的一厢情愿——本来也只是他一厢情愿,不过是这情愿勾出了每个女人心中都有的那么一点虚荣心罢了!
静临想着便露出一个俏皮的神情,“不与你们说了,再待一会,我的主顾怕是要扣银子了!”
玉官的眼里果然多了些意外,静临的行止便愈发从容,挪步之际,冲着一直没说话的水生微微点头。
水生回以一笑,悦目得令静临有些晃神,待回到红萼身后,她方才明白水生的笑容为何如此熟悉,原来方才谢琅也是这样笑的。
他们两人虽性别相异,一个是年轻的官宦,一个是当红的伶人,却如此神似,都是同样一种谪仙般的人物,仿佛是才降临到这污浊尘世,尚未被滚滚红尘所染,也对此间众生无爱无恨。
方才那个笑容里没有怜悯,却饱含了理解和宽和,令人如沐春风,又莫名觉得惭愧,惭愧自己为何存有种种私心,而不能像他们一样,真正地心无波澜。
不止静临在看水生,红萼,蝶儿,满屋子姬妾,唱的,院中人,下人……所有女眷都在看水生。
水生身上有种不被同性嫉妒的美,她早就知道,因此对这些目光不以为意。
倒是玉官一双杏眼写满了不快,向众人不客气地一一射来,可惜丝毫不能阻挡众人的窥探,她便小孩子一般,扭过脸儿去,不讲道理地与水生闹起脾气了。
静临惊讶地发现,玉官一生气,水生那身冰肌玉骨顿时就有了红尘之气,她伸出一双玉手,覆盖在玉官的小手上,安抚似的握了握,又将脸凑到玉官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玉官一笑,静临的脸不由发热,心中泛起一股异样的情绪,却是从水生想到谢琅。
原来他们这样的人,对人好起来是这样温柔而坚定的。
静临忍不住想入非非。
亭中,众人对段不循的恭维已经进行了一轮,话头又回到周会长这里时,他亦显得江郎才尽,无法再将肉麻的话语推陈出新了。
段不循方才道:“今年的买办之役由我担三分之二,也不是不行,只是段某有个条件,须得与诸位讲在前头。”
周友臣并不意外,“不循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大家伙能帮上的定然会尽力。”
“不是帮,”段不循断然纠正,“是换。”
周友臣不以为忤,笑着捋一把山羊胡子,显得对后辈很是宽容,“好啊,换什么,你说来听听。”
“诸君手中的盐引。”
二字既出,忘机亭寂然无声。
谢琅颇感无趣,抬头看藻井,见那上面金漆彩绘,画的乃是一句诗景,正是此亭藉以取名的太白二句,“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可惜今日聚会于此的,没有哪个是忘却机心之人,真是白白辜负了这忘机亭,以及忘机亭外一场好雪。
而自己身入此中,未尝不是机心深重……谢琅常在闲时自陷矛盾,每每此时,便要忍不住羡慕好友段不循,他是个不回头看的人,是个绝不省吾身的人,是以知行合一,活得洒脱自在。
亭中的寂静与谢琅的走神一样,只一瞬,嘈杂声又纷起。
段不循不动声色地看众人交头接耳,待到他们嘁喳够了,方才笑问:“诸位以为如何?”
周友臣面露难色,“段老弟莫不是在开玩笑?向来盐引的大头都把在两淮盐商手里,落到咱们山西行商手中的,只是一点零头罢了。就是这点零头,大家伙也是上下打点,这才换来这些定额。老弟张口就要盐引,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