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临与银儿跪在书房的青砖地面上,心中俱都在打鼓,只是所忐忑之事各有不同。
银儿心里计较的是,刘阶会不会相信自己说的话,静临想的则是,他与王干娘当年的情分到如今还剩下几分,够不够令他出手惩治一个六品知县。
刘阶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目光在地上跪着的两个姑娘身上来回移动。她们方才所讲的冤情,他其实是相信的。一是曲炎这人官声不佳,这等玩弄良家女子的事并非首次,他隐约也有耳闻。二是当今女子往往视名节如天,尤其还是未婚之女,如此豁出下半辈子来告状,图财图名分都不值得,大概只有为母报仇这一项才可说得通。
至于王素茵这位故人……刘阶想着,心中不免涌起一股微妙的情绪。
当年同村而居,正值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对活泼大胆的她一见钟情,便央了母亲寻媒人上门提亲,不想媒人铩羽而归,并带回姑娘的原话,“他长得太矮了。”
往后许多个挑灯夜读的时刻,每每要懈怠之时,这话便在他耳畔回响,如同亲耳所闻一般,清晰凛冽,提神醒脑之功,堪比头悬梁锥刺股。
再往后,当他的目光真正看透了故纸堆和八股文后的道,前行无须外力时,这话便慢慢淡忘了,连同王素茵此人,都被日积月累多如河沙的公事私事掩埋在记忆最深处。到如今,已经很少有什么时刻,能教宦海沉浮多年的刘阁老心中泛起沉渣,教他再次忆起从前这桩又心酸又好笑的事了。
如今王素茵的女儿都这么大了,眼前就跪在自己的脚下,哀哀切切地诉说她母亲的冤死,哀求自己为她母亲做主,忐忑地等待自己的发话,刘阶心中不由涌起一股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满足感。
“你父亲呢?”
刘阶淡淡开了口,看银儿这孩子生得身量修长,想必她父亲应该是个身材高大的伟丈夫了?
他问话的声音不高不低,教人听不出情绪,这是为官多年养成的习惯,落在跪着的两个姑娘耳中便成了一股迫人的威势,她们两个谁都不敢将座上这位五短身材的小老头等闲视之。
银儿的心始终怦怦乱跳,说话的声都带着颤音儿,好在这问题是在家时便与静临合计过的,因此心中早有答案,于是便答道,“回大人的话,我没有父亲,母亲一生未嫁,我是她从野地里捡来的孩子。”
刘阶心里一震,微微有些动容。
他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王素茵是为了自己才一生未嫁的,只是她未嫁的缘故里毕竟包含了这一可能性,以至于他虽然早就不在意一个乡野妇人的爱慕,但知晓时仍未免心中愉悦。
静临偷眼瞧他的神情,只飞快地一瞥,便又收回了目光。
果然,没有男人不享受女人的仰视和爱慕,正如没有人不享受吹捧,即便明知对方在夸大其实,或是另有所求。
无论地位如何之高,见识过多少大风大浪,人性如此,总是不可免俗,这便给了像静临这样的小人物活动的空间。
“大人”,她将身子匍匐得更低,小心翼翼道,“实不相瞒,王干娘临终前曾千叮咛万嘱咐,务要我们两个答应,不可为此叨扰相爷,只是……”她哽咽住,喉头做出艰难下咽的动作,继续道,“只是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们两个也是走投无路,这才出此下策,捏造耸人听闻的谣言,为求见相爷一面,冒犯之处,实在是……”
静临开始抽抽搭搭地抹眼泪。
冒犯之处,还望海涵,求您看在当年的情分上,帮帮我们。
这话不好说也不好听,意思便都涵括在抽噎里,既免了自己突兀求人的尴尬,也免了对方“凭什么”的反感。
求人这事的诀窍就在于,让人家主动说出来帮你,而不是迫于某种缘故——那不就成了以情相挟、教人为难了?
静临这点人情世故尽是在与嫡母、柳文彦和婆母小叔这些人的周旋中自然习得的,尤其是柳文彦,这人伤她最深,却也令她于人性上了悟最多。
只是她漏算了一点,那便是刘阶的城府之深,远胜于她日常能接触到的所有人,自然也包括柳文彦。
于是,很不幸,她的小心机暴露得十分明显,并且招来了对方的厌恶。
她是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刘阶的嘴角逐渐向上,目光却变得犀利,他早就看出来,王银儿是个老实姑娘,这位冉娘子却有些刁滑。
他这人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行了一辈子的中庸道,最讨厌人家别出心裁,或是哗众取宠。可巧,冉氏的小心思明明白白写着,她想利用他老人家心中那点微妙,来个出奇制胜。
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便是帮她,也得给她点教训!否则,她以为大明朝的阁臣是什么人,真能被她三言两语哄得昏了头,之后便勃然大怒地给她当枪使?
静临一边抹眼泪,一边偷看刘阶,眼瞅着他嘴角似有若无的冷笑愈发明显起来,心中便不由得咯噔一声,头也垂下去,做出个老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