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二娘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农历七月二十九这日。当晚亥时,紫禁城里的贵人薨得惊天动地,丧钟自承天门传至大明门外,一千八百座寺庙敲钟相和,整整三万声钟磬,撞碎了十二时辰。嗡鸣声在稠酽的夜色里激荡出一圈圈的涟漪,自朝野荡入千家万户。
第二日傍晚,谢琅匆匆赶来柳家时,还未及换下头上的乌纱和腰间的黑角带,一身素服染着香烛和纸灰味道。
“适逢国丧,谢琅悲痛难以自抑,愿为先帝守孝三年。不敢耽搁小姐青春,特来告知。还望冉家先行退婚,也好保全小姐名节。”
冉宝儿坐在院中石凳上,盯着眼前朗如明月的夫君,只觉此刻他冷心冷面的模样,似是比平日里更俊俏了。
她执意不肯离开京城,为的就是与静临赌一口气,赌谢琅这样的人、谢家这样的人家,断然做不出为了一个不节的寡妇毁弃婚约之事。
岂料变故来得如此之快,花二娘死了,冉静临哭一哭、装一装可怜,她这文质彬彬的夫君竟主动上门来,威胁她退婚了。
什么悲痛难以自抑,终于教他寻到了一个堂皇的借口,恐怕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吧!
冉宝儿的肚肠扭曲着绞在一处,痛不欲生。一张口,话却说得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岂可轻易毁弃?我父与你父有约在先,即便毁约,也该由父母做主,将孰是孰非理个清楚明白。”
“再说,”她话锋一转,凑近了谢琅,换了个柔媚的语气,乍一听很像静临,“三年算什么,奴家的青春,也是姐姐的青春。清和,你别急,就算是三十年,我也等你。”
谢琅被这一声“清和”叫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冉宝儿疯了。
他还打算与她讲道理,“事已至此,即便成亲,你我二人之间也断然做不成胜意的夫妻,小姐何苦……”
“我偏要!”
冉宝儿腹内的扭曲终于显现到了面孔上,额上爆出的青筋蛇蚓般虬结到一处,“就是不想让冉静临那个贱人如意,就是不想让你们这对狗男女如意!想退婚?好哇,教你爹娘提着三牲六礼亲自上门来赔罪,教街坊邻里都看看,你们谢家一家子都是什么东西!……”
谢琅从未亲眼见识过这样的不成体统、不顾体面。
芝兰香室忽然窜出一条灰不溜秋的老鼠,人便下意识地想逃。不是怕,是嫌弃。
静临却不,不止不怕、不嫌弃,反倒像是乐在其中。
她不知何时已经听到动静,启开西厢房的菱格木窗,探出半个身子,一手支颐,正好整以暇地望过来。
静女其姝,临水照花,美得像一幅仕女图。
可若是仕女的眼珠子转起来,闪着过分活泛的光,那场景便美得诡异了。
谢琅被自己脑中莫名的联想吓出一个激灵。
再看静临,面上是一片雾似的哀愁,方才那个神情,似乎是谢琅眼花了。
他走过去,看得愈发清晰了,的确是哀愁、悲伤,一个昨日丧母的女子该有的神情。
脚步止在窗外。淡淡的茉莉花香气自菱花窗飘出,温柔地袭击在谢琅的心上。
他只朝里面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
幸好,静临也并未邀请他进去。
“回吧,这些日子有你忙的了。”
她语气中带着老夫老妻似的心疼,朝冉宝儿的淡淡一瞥,又饱含了对胞妹的歉疚,谅解和容忍。
谢琅松了口气,朝着她微微一笑。
这才是他的静临,出淤泥而不染的静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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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冉宝儿不肯离开京城,柳兰蕙一病不起,这回是想走也走不得了。
她们不走,静临便也不走。她要在这对母女的眼皮子底下,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地备嫁。
冉宝儿说要等谢琅三十年,那可真是太好了。一刀毙命太便宜了她们,三十年的凌迟方能消一消心头之恨。
双方就这样达成了共识,戚氏是三日后才发觉的。
这日晨起,依旧是所有人都在睡懒觉,独她一个,苦大仇深地为四张嘴劈柴烧饭。
水烧开了,米缸空了。
戚氏的心一下子抽疼得厉害,接着便在灶房摔摔打打起来,叮呤咣啷声,惊扰了另外三人的好梦。
静临率先走出来,一张口叫的是“戚大娘”。
“戚大娘”在发作与不发作之间犹豫的当儿,她笑眯眯地抛来一个荷包,“出嫁之前,先在这里住着。当初的陪嫁么……”
戚氏眼睛撑开。
“就不带走了。”
戚氏眼皮顿时松弛下来,打开荷包瞅了一眼,踮着小脚儿,往柳兰蕙母女那屋去收房钱了。
接下来的日子,双方人马便在柳家大院驻扎下来。
戚氏也算是个好相与的房东,只要租子到位,洒扫做饭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