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的夜晚格外漫长。
宛平城北的赌坊里,一片乌烟瘴气之中,柳平赌红了眼,将面前的牌码往对面一推,“再来!”
柳金龙端起膀子,瞥了眼面前小山似的一摞筹码,咧嘴笑道:“三叔可还有银子么?”
柳平张大了鼻孔,骡马似的喷出一股热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狠狠一拍桌子,粗着嗓子叫道:“来人,笔墨伺候!”
旁边儿看热闹的人顿时起哄,“小二快过来!三秀叫你呢!”
小二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将笔墨往柳平前面一撂,懒洋洋挤出一句话,“柳三秀,你要抵什么呀?”
柳平翻着血丝密布的眼睛看了眼柳文龙,又一骨碌转向小二,咬着牙恶狠狠道:“拿我们柳家的老宅做抵,抵得五百两银子么?”
小二愣了愣,随即笑逐颜开,哈下腰,眯缝着眼睛,连连道:“抵得、抵得!小人这就伺候笔墨,柳爷您请!”
柳平环顾众人,随后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扶手上冲着柳文龙冷笑,道:“五百两够么?”
柳金龙笑得直不起腰,末了连连摆手,“三叔豪爽,侄儿佩服、佩服!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何必如此。”
柳平一下子又挺起腰,恼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打量我玩不起么?”
柳金龙已经起身,弯腰前俯,双臂一推,笑着将面前的一摞筹码尽数推到对面,“这些就当是侄儿孝敬三叔的,您老人家慢慢玩儿,侄儿家中有事,先走一步了。”随后又示意小二将笔墨收起来,“好好伺候我三叔,听明白没?”
小二眼珠子一转,“得嘞,您老放一百个心罢!”
柳平怎料柳金龙忽然这么大方,片刻愣怔后,真个是心花怒放,便像是他亲三叔一般微微颔了首,示意他心意已经收下,随即问身后众人,“哪个接文龙的牌?”
早有一无赖抢先在对面坐下,涎着脸,睃着柳平面前的牌码,满脸堆笑,“平老爷财大气粗,赏小人几个子儿,小人陪您老人家玩个尽兴。”
柳平矜持地笑了笑,随手抓了一把扔过去,“老爷赏你的,来罢!”
那无赖笑嘻嘻地接了,挨个翻看倒扣在桌上的暗牌,“呦”了一声,扔出一张,“平老爷,承让了!”
柳平脸色变了变,将自己的牌胡乱推了,烦躁道:“再来、再来!”
无赖偷空朝门口穿衣的柳金龙眨了眨眼,扭头继续赔笑,“来来来,平老爷您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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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湖四海一汪水,两口子床上五条腿。四条大腿全不动,一条小腿紧闹鬼……诶嗨诶咳呦……”柳金龙哼着小曲儿,喜孜孜地走在夜里,往乌义坊的方向而去。
老金揣着手在街上巡夜,老远就听见这几句荒腔走调的银词,眼见着来人呼出的白气靠近了,这才往光亮处一闪,现身喝道:“大半夜的,干什么去?”
柳金龙骇了一跳,待看清是老金,立时绷起脸,“你奶奶的,叫唤这么大声儿,想吓死几个!”
老金往前逼近了几步,绷着脸又问了一遍,“干什么去?”
柳金龙斜吊起眼睛,“老子回家,不让?”
他最是瞧不起老金这样的人。曲县令在时,他不招人待见;新老爷来了,他还是不招人待见。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东西,这辈子就只有巡夜的出息。
老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家不在那边。”
柳金龙耐心耗尽,伸手推了老金一把,“爷爷想去哪就去哪,你不服就去衙门告状,看老爷怎么说。好狗不挡道,闪开!”
老金侧了身,木着脸,声音也木而无波,“乌漆嘛黑的,小心教人给杀喽。”
柳金龙回过身来,一边倒着走,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老金,又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小心你自个儿吧老东西,等你死了爷爷大发慈悲,挖个地窖给你埋了,也省得你下辈子还在大街上瞎晃荡。”
老金嘿嘿笑了两声,冷眼瞅着他吊儿郎当的背影消失在乌义坊门口。
柳金龙翻过上锁的坊门,在坊道里放轻了脚步,猫着腰来到柳家大院前,掐着嗓子“喵”了三声。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道缝,柳文龙瞅着四下无人,闪身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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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戚氏过来静临门外送饭,敲了半天里面才应,听着像是还没醒,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放堂屋吧。”
“呦,今儿又躲懒不去棋盘街了?”戚氏边往堂屋走边嘟嘟囔囔,“真够会享福的,也不怕折寿,我老婆子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哪个正经的妇道人家这样……”
放下饭菜回走,又经过卧房时,便听到里面传出隐隐约约的抽噎声,像是压抑着情绪,想哭还怕旁人知晓的样子。
戚氏抬起手欲要扣门,想了想,又放了下去,踮着小脚一阵风似的刮到了柳兰蕙母女的屋里。
冉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