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岚正在高座上看杜琢撒赖,一手捏着樱桃,吃得津津有味,一听这话被汁水呛到,咳了两下。
她就该揍杜琢一顿。
打更声响时,阿莲端着烛台进屋,便见窗边那抹身影还垂首写字。
纤细的影儿映在窗上,细颈削肩像画一般。
“姑娘歇息着吧,明儿写也来得及。”
见杜玉岚摇了摇头没接话,便又擦了根火,点燃了烛台。
“这是白蜡,我从夫人屋里要来的,光亮味道也轻。”
杜玉岚笔尖一停,抬眼问她:“从娘屋里要来的?你怎么要的?”
阿莲嘴角一翘,收拾了刚写好的纸卷,得意道:“瞧把姑娘紧张的,阿莲是那蠢人吗?自是不能提姑娘在用功呀。”
“我就说姑娘在做针线,要给陆公子绣个荷包,红蜡费眼,娘一听就给了。”她说罢在杜玉岚身边坐下,借烛光继续做手里的女红。
阿莲比她还小一岁,也是从皖南跟来的,自小便跟在她身边伺候,丫头人不大但机灵得很,杜玉岚惯于把事都交给她去做。
多一盏烛台确实顶用,杜玉岚拿过写成的放在身前,又数了一遍,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写完了”,她慢慢翻阅着,这回写得仔细字也娟秀了。
“杜琢罚写的五份时务策,今天布置的治国疏,还有之前没交的两份策问,三份没抄的诗文,都写完了。”
她摊在座椅上,手腕酸痛抬不起来,咬牙笑道:“杜琢真是个好哥哥,真是个好学生。”
她笑得不尽兴,只因还未完成所有。
晌午她作的那道治国疏就搁在桌上,边上书卷堆叠如山,白蜡投下明黄的火,照得它微微透明,更显单薄。
那句点拨之语旁她写了好多,尽是搜肠刮肚想出来的,笔触锋利能看出郁气,她构思了许多,但迟迟不肯下笔。
若说陆祈安是她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儿,那晌午出现的督学便是她没料到的变数。
她不敢下笔,怕入了那人的圈套,又忍不住期待,若那人真为了教导她而来,将会是她的第一位先生。
从未有人教过她这些。
儿时她藏在杜琢后面进了私塾,被老先生发现,拎着领子丢了出去,里面孩童的笑声很刺耳:“小女娃呀,回去绣花吧。”
他祖父夸她聪慧,在家里教她认字,上京时给了杜琢一套上好的硬毫笔,给她的是账本,像是叹息说:“进京跟你继母学记账吧,开悟的人做什么都能成。”
张奉则先生教得很好,却在授课时冷下脸色,道:“所有的书童都出去,各位公子自己做摘录便可。”
杜玉岚不怪张先生,她只是又有那种被拒之门外的感觉。
她不是多喜欢念书,她只是不喜欢被划定,被拒绝,被人温和地领走,笑着说:“这不是你呆的地方。”
这一分孤独感,从小到大,如影随形。
杜玉岚鼻头有些酸,她脑子乱糟糟的,回想了两世三十多年的日子,最终发现:
这位督学是头一位把她摆到与那些人同样高的位置。
哪怕督学别有用心,她都要求他指点一二再指点一二,领着她走过这段不知延申至何处的路。
她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砚上的墨有些干涩,笔下的字如拼命求水的枯枝。
“前朝之乱,始于地方极权而朝中失权,权臣多年未易而拥兵自重,督查不力,益得势,官官相护而与朝中割裂,终致祸乱四起伤其本元,故前朝之乱源于失衡,若谋安顺需究制衡之术。地方仍留征税与领兵之权,而地方之官需加以约束,不久任,不遥领,不兼统,功名著者入朝拜相,失其长任而谋权之本,诗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便于地方设监察院,一由忠厚名臣任职,二由地方官员轮任,得直言上谏之权,检举有功者赏。如此便夺其联合之心,守各方太平,求万世治安。”
“学生杜善丰作。”
杜玉岚终于搁笔,缓缓呼出一口气。
窗外暮色已深,白蜡燃了半指长,烛台上挂满了凝结的烛油。
阿莲早就回屋睡去,偌大的房间只余阵阵风声。
又是打更声,杜玉岚起身,将吹灭蜡烛时,听到了大门被拍击的声响,微弱又沉闷。
她心中一紧,打开窗子,与晚风一起涌入的,是尖声的呼喊:
“快开门,我是染坊里的绣娘,染坊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