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钧推门进来的时候,观宜还处在恍惚之中。
她成亲了。离开热闹的市集,她选择了一个长年生活在村子里种田耕地为生的男子作为自己的郎君。
院子里宴席散去,井钧沐浴过后换上了大红的单薄中衣进了屋子。
观宜从模糊的镜中可以看到,他身上的颜色同自己的一样。
屋子不大,布置也很简单,一张挂了防蚊帐子的床,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子和几张长凳,一个低矮的柜子,最新的是她坐着的凳子和面对着的妆奁,另外还有一些诸如盥洗盆之类杂七杂八的物品。
陌生气息的闯入令她不安,她想起刘大婶带井钧到李家那日,两人相对而坐,她故作不经意地看到了他厚实的臂膀。
瑞禧帝变法后规定,男女成亲前须得见了面,两人都愿意方能结成夫妻,若是谁家强迫子女婚娶,须得严加惩处。
观宜读过辅佐瑞禧帝的宰相龄芳编撰的书籍,婚娶这一条,说的是要废除男女之禁戒,女子不必困于闺房之中,大可在广阔天地与男子自由相处交往,由交往而生情,因情而结为连理。
今皇虽已是瑞禧帝之后的第二位继位者,变法历经数十年的发展,在山平镇这样偏远僻静的地带仍是无能为力,官员苦心经营教化也只能维持表面的功夫。
即便是观宜父亲这样受朝廷教化并得朝廷准许在书院任教的夫子,私下里依旧严格要求观宜姐妹不得于男子单独相处。
因而观宜规规矩矩过着生活,交流过得男子除了爹和哥哥,就是街坊邻居和市集上买卖遇到的商贩了。
年纪一到,变法中写的那一条“准许男女终生不成亲”也平息不了观宜爹娘急切的心情,人言可畏,圣上天高地远。
刘大婶到李家好几次后,观宜和井钧成了亲,仅凭一面之缘。
井钧没有直接走向床铺,他停在桌子旁,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沸腾过的水在九月的夜幕里变凉,席间他喝了不少酒,此刻清水的感觉冲淡了烈酒带来的刺激,他放下水杯,几步过去把纸糊的窗扇往里收了收,留下拳头大的缝。
观宜提着一口气,紧张了咽了咽口水,他已经几步走到她的身后。
烛光昏暗,铜镜里映出两人的身影,观宜不敢看镜子里他的脸,只能模糊地感知着一个比她健壮有力许多的躯体带来的压迫感。
观宜想起刘大婶的话,乡里提到井钧那都是句句称赞,说他不仅老实能干,心地也好,邻里有什么要帮忙的,他二话不说做得好好的。
即便如此,她心里那股慌乱的情绪还隐隐约约刺激着她的神经,九月下旬的夜里已经变凉,她坐的地方离窗子近,丝丝寒气透过单薄的中衣,在她手臂上激起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我……”低沉的嗓音随胸腔的震动灌入左耳,声音不大,她听得不是很清晰。
观宜抬起头来和背后的他对视,双唇张张合合,声音清澈:“你能否靠过来一些,我这边,”她指了指右耳,“听不见。”
井钧目光短暂闪烁,想起她右耳失聪的事情,他半弯下身子在她左侧问:“我唤你观宜?还是其他?”
问出这一句之前,井钧已经在脑子里斗争一回,娘子和观宜两个声音的争执,他最后还是决定问问她的想法。
“唤观宜便可。”
观宜想到,他唤她观宜,那她是不是也直接唤他名字,只是那两个字在嘴边,总有些难以开口,她就不是那种明朗洒脱的人。
井钧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此时此刻他有些手足无措,成亲就是锣鼓一吹一停、婚服一穿一脱,然后呢,两个陌生的人在狭窄的屋子里小心试探、一问一答?可这不是他的性子会做的事情,他不太懂得如何同刚成亲的娘子言语交谈,也不会让这一夜在无声的目光中流逝。
他开了口:“夜深了,休息吧。”
观宜比往常任何一刻更真切地感受到了心跳的活力,一下一下,分不清你我。
井钧的体温穿过中衣到达她的身体,早在他的双手将她横抱起的时候,她已经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背上腿上,他结实的手臂扣住她的身体,铜镜前那种压迫感变成了此刻托举她的力量,吹熄了灯,那股力量带着她躺到床上。
昏昏沉沉,月光不错过一条缝隙,却只会莽撞地笔直地穿过空档洒落在地板上。
深色的帐子隔开唯一的亮光,床上漆黑一片,观宜想,比盖着盖头的时候暗多了。
盖头一盖,她什么都看不清,离家的悲伤涌上心头令她啜泣不止。凹凸不平的小路,她在马车上浮浮沉沉,紧张中慌乱抓住的支柱。锣鼓的沉寂,宾客的喧闹,陌生的环境给她带来的淡淡的哀伤和不舍,混杂着的,是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感觉。她和一个男人有了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