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冉苒又拿出其他颜料,金橙、玫瑰、鸭黄、青绿……那颜料盒里的颜色似乎应有尽有,每一种都不需要调配,都以最鲜亮的色泽,在《重升》里落成了帐篷。
落完最后一笔,冉苒在画前停驻了片刻。随后,她手中的画笔跌落下去,整个身体仿佛成了一片轻盈的羽毛,一边朝画面倾斜而去,一边渐渐变得透明。然后,她的身体便和画面重叠,消失不见了
——就好像,她融进了画里!
而就在这时,《重升》里的世界开始刮起狂风,帐篷们再度躁动不安,朝悬崖的方向鼓胀起来。它们拼命鼓着,想乘着这风力飞走,抵抗颜料的黏着
——又来了!无论从哪里开始,无论怎样回避,总是会回到这一幕!
那些该死的帐篷总是想要离开!
梁焕的手不自觉发颤,胸膛里的心脏怦怦直跳,几乎都能听到声音。
“咚咚——咚咚——”
他想躲开这个画面,又不敢不去看。他需要看清冉苒躲在哪个帐篷里,看清那个帐篷有没有飞走。
他专注在那画面里,然后很快听到了声音——每一个帐篷都在抵抗中碰撞得叮当直响。
叮当声很清脆,音调有高有低,一声声干脆利落。
可帐篷是布做的,不该发出这样的声音,那这声音从何而来?
难道,不是帐篷在抵抗束缚,而是帐篷里的人在挣扎?
冉苒,在挣扎?
梁焕屏住呼吸,集中精神去聆听那些声音,那些声音,仿佛在告诉着他什么。
每一个帐篷都有不同的音调,它们起初各自乱响,但当他去听时,就似乎有了指挥,杂乱的音调开始形成某种节奏,在一定的强弱规律下,协调地律动起来。
《重升》里,远近风景之间的空洞处,展开来一条长长的五线谱,每一个从山坡上腾空而起的帐篷,都变成音符,挂在了某一根谱线上
——《重升》,果然也是乐谱!
一阵电流穿过梁焕的身体,他蓦地翻下床去,奔到钢琴旁。
连指甲都来不及剪,他胡乱翻开琴盖,坐上钢琴凳,双手摸上琴盘,把从脑中一闪而过的那条谱子弹了出来。
琴声一起,幻象中的《重升》更加动荡不安。
山坡开始抖动,就像地震了一样,还源源不断地生出帐篷,一个接一个飞上去,顺次填充琴谱。那画面像极了遭遇龙卷风的房顶,瓦片被一片片剥离卷到空中。
残破的房顶,浑浊的天空,整个世界正在陷入崩塌,一片狼藉!
琴谱上的音符不间断地出现,梁焕的手指便不停地弹,音乐,就在那画面的激荡中积蓄着力量。
这个曲子同《穿越》截然不同,从按下第一个琴键起,每一个音都沉得像一把敲在心头的锤子,每在琴键上砸一下,他都会感到手指在痉挛!
一段时间后,山坡上腾起的帐篷渐渐变得稀少,琴谱上密集的音符逐渐拉开距离。于是,一阵歇斯底里后,琴曲缓了下来,走向哀婉。
山坡安静下来,留着一片模糊的残余,荒凉,凄清。
终于,最后一个帐篷变成的音符落下琴弦,琴谱,开始变得空白一片。
可是,这曲子还没有结束,手指停在了一个非终止音上!
一气呵成到这里,描述完那一段哀婉,旋律正要过度,奔向结尾,却就在这当口,戛然而止。
空荡荡的谱线,在那片虚空之间,白晃晃地漂浮着。
结尾该是什么样?一切归于平和,还是彻底崩塌?
所有的帐篷都飞走了,然后呢?
然后呢……
梁焕猛地睁开眼,猛地从幻象中跳了出来。他这才意识到,《重升》,还有他没看透的地方!
每一次,都只到帐篷飞走就终结了,可他现在才发现,还没完,故事还没讲完!
明明是一盘蹦碎,全盘都是蹦碎,却偏偏要取名为《重升》?哪里来的重升?
冉苒究竟想表达什么?如今的她,究竟是什么模样?
梁焕搬来画册,翻开最后一页,架到谱架上,全神贯注地看。他双手放在键盘上,保持着五指张开的姿势,准备着在脑子里出现音符时及时记录。
然而,无论他怎么看,怎么想,那个未能终止的音符之后,再也没有东西了,琴键上的手指,根本找不到落处。
梁焕收回手来,双肘拄在琴键上,掌根撑着额头,沉着肩,沉沉缓气。
无能为力……
许久,他终于放弃,合上了画册。
抬手看了眼手表,居然已是深夜2点。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他竟一点感觉都没有。明天还要上班,却毫无睡意。
幻象里的画面,和弹了半截的旋律,将他的五感全部占满,找不到收尾,这一切无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