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屏摩挲着手中粉青釉的瓷杯,再忆及前生种种,恍若一场大梦,教他心生恍惚。
佑昶十六年,这一年他迁莺出谷,原本有着大好的仕途,踌躇满志地要立一番功业。
后来他娶错了人,竟然就此搭进了自己的一生。
“故人?”几案对侧的锦袍男子起了好奇,“谢兄平日里不是在侯府,就是在翰林院,何处认识这么一位故人?”
谢屏冷着脸不肯答话,锦袍男子便忍不住胡乱臆测:“莫非故人……其实是谢兄心中所慕之人?”
另一人闻此言,却摆了摆手,笑道:“仲亭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子护心中所慕的,必不会是这位娘子。”
陈仲亭有些不解,“此话何意?”
那人觑一眼谢屏,故弄玄虚地捏起瓷壶,一面倒酒,一面不紧不慢地开口。
“子护早先在我府中宴饮时曾坦言,来日若娶新妇,需得是个活泼爱笑的小娘子。你可知这台阁之下立着的是谁?”
那人悠悠呷了口酒,“那可是邱家的嫡娘子,燕都有名的木头美人,喜怒不形于色,世家筵席上她次次都在头首,我阿娘愣是没见过她展颜露过一次笑脸。”
陈仲亭“腾”的一下站起来,瞪大了眼睛:“谁?”说着便要起身奔去珠栏边上看,还不忘埋怨那人,“你这厮也忒爱拿腔作势!瞧见了邱家娘子,竟不早同我说。”
还没等陈仲亭身子边儿挨到珠栏,却被一柄乌骨泥金扇兀地拦住去路。
握扇的手清瘦有力,青筋微微暴起,透着股不容反抗的威势。
“意山。”
谢屏语气骤然降下来,“你看错了,那不是邱娘子。”
他也不懂自己这股无名怒气是从哪里来的。
谢屏漠然收回扇子,耳边还回荡着关意山适才的话。
他在没遇见邱露执之前,确实想娶一个活泼烂漫的小娘子。
那时他想,自己不是循规蹈矩之人,若新妇是个不苟言笑的,往后的日子定然沉闷苦楚,半点兴味也无。
可他后来才知晓,那人并非一味端庄持重,更不是不爱笑,只是心里从未有过自己罢了。
“子护,我怎么觉得……你生了场病,好似性情大变一般。”
关意山平白受他一个冷脸,只得讪讪笑起来,打了个圆场:“兴许是我眼拙了,仲亭,你快消停坐下罢。左右下月你家的开府宴上邱娘子也会到场,你何愁没机会一睹芳容。”
夜风簌簌,弦月半悬。谢屏扫了一眼珠栏下的行人,露执已影踪不现,不知道逛到了何处还是已经归家回府。
现下陆拂已随其父远赴庸州,前些日他还在侯府亲眼见着阿娘邀邱夫人来闲叙进膳,明面上虽无动作,私下想必都很属意两家结亲一事,欲成此愿景。
总要让邱露执付出些代价,才好偿还他前世因她而受的种种折磨。
而至于陆拂,他有的是手段让陆拂死在庸州。
“邱穆眼下把手伸的更长了,想是趁着如今忠名在外,捞一点实际的好处。”谢屏漫不经心的看向同伴。
关意山挽起袖边,随口接道:“他既已凭本事入了内阁,余下的也没什么好说。接下来想必就是天子下敕书裁汰冗员,朝中那些趋炎附势之辈,也快要排着队敲吏书大人的府门了吧。”
谢屏噙着一丝讥讽的笑,淡淡俯视着远处的万顷宫阙,正是一片飞甍浮栋,青黄丹紫,相错如绣。
倘若在其上行差踏错,又何尝不是吞人的地狱。
*
是日辰时,邱穆散了常朝,自奉天门同诸臣出。
御道上三两廷臣并肩而行,邱穆孑然一身,径自走下一级一级的玉石长阶。他乌纱帽端戴,着一身绯色锦鸡补团领衫,腰束花犀带,足踏皂皮靴。他已年逾不惑,蓄着长须,面上两道极深的腾蛇纹入口,偏生他瘦削,于是这张脸上除了沟壑便只剩嶙峋的骨。
邱穆踏过最后一级,站在朱红的殿门前弹冠振衿,蓦地发觉四面涌来长风,裹挟着料峭春意灌进他宽大的衣袍。邱穆五脏六腑间陡生出一股寒气,一时如同身在旋涡,只能驻足停步。
“书瑜,你久等了。”
一道苍厚低沉的声线自他身后响起,邱穆不辨也知来人是谁,待那人悠悠踱到身前,便侧身向他作了一揖。
“阁老,这殿门当口风寒正盛,您可仔细着。”
宋谨之微微眯细了眼,笑道:“快来见过邱尚书。”
邱穆适才未察,这宋阁老身后还跟了个挺拔的人影。
那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剑眉朗目,身着一袭简素的石青交领直身,胸前还缀补着溪敕的绣样。
这人他是见过的。
在去岁的琼林宴上,满座醺醺酒气,独他一人端直坐着,风姿挺拔,尽彰醉玉颓山之态。
此人正是那宴首的榜眼郎,佑昶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