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上旬末,会审结案,邱穆跪在都察院署的青砖地上接了旨意,终于踏出了受押的监牢。
牢头解开他身上的镣铐,目送他独自一人缓缓沿路而去。
东宫被幽禁,邱穆固然洗脱了勾连的重罪,但涉卖直取忠之嫌,又兼几项已被查实的罪行,陛下姑念其旧功,予他“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十字判语,下旨连降六品,贬回宁州槐县做教谕。空下来的吏书之位,由日前接诏回京的徐筑继任,如常协同六部,参赞朝政。
纵然没有流放,没有夺职,单凭这一道贬官于千里之外的旨意,已是对一个如日中天的家族最沉重的打击。
都城之中想必不日便会传开,两月之前邱家主母还因为陆家失势急急忙忙地退亲悔婚,现下自己得了现世报,不知那高门显贵的宣毅侯府还瞧不瞧得上这八品教谕的女儿?
答案自然可想而知。
正午天光澈烈,都察院外的夹道杏枝繁盛,重叠如云。
露执四人被带离了刑部监,由属官引路送去与邱穆相见。露执携着阿娘的手走在前面,远远看见阿爹立在杏树下,敝巾旧袍,面容较之从前大为清减。
他身边还立着一个皓首苍髯的老翁,朱玄云纻的常服加身,面相倒是慈眉善目的,无端教人生出亲近之意。
邱穆向露执四人招了招手,示意她们在原地少待。宋阁老顺着他招手的方向侧目看去,过了片刻,和声问道:“露执随着你回了槐县,婚嫁之事上,你在那处可有看得上眼的少年人?”
邱穆嗐了一声,苦笑道:“左不过挑个秉性温厚的寒门士子,草草嫁了。夫家要是争气,捞着一星半点的功名做个芝麻小官,来日可以稳步升迁,便是她的福分;若是个庸庸碌碌不肯用功的,那就一辈子留在槐县,平平安安地过这一生,我也很知足。”
宋阁老点一点头,“平平安安的就很好了,在槐县自立个门户,胜过陪着夫婿在这玉堂金殿里搏命。”
邱穆跟着附和了几句,宋阁老又道:“陛下的意思,是要你几时动身?”
他低下头去,“今日回去遣散家丁,收拾好藏书和妇人那些金银细软,明日就得走了。宫里会派人收回涵英街那座宅子,延误了时辰,就得卷铺盖睡到驿馆里。”
“这样也好,早早动身,回去和霓哥儿他们一家团聚。祖茔后面那座祠堂长久无人打理,你不是还说要回去修缮吗?”宋阁老扶着他的手腕,“书瑜,你看开些吧。你我身后这数十年兴衰际遇,哪一样是由得了自己做主的。”
邱穆怔然目视前方,“我没什么看不开的。”
重仞院墙之外,缭绕过乐声回荡的残响。邱穆甩开宋阁老,大步向前迈去,朗声一笑,道:“暄风爽日,十方晴光入我怀,这样好的天气净说些离愁别绪,未免太煞风景。”
“阁老,山水有相逢。”邱穆遥遥向他打恭,“不在此处,便在彼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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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自打知道一家子要回槐县去,吞吞吐吐地说想带着露舟回一趟母家看看老屋,被主母一眼识破心思挡了过去。
回府之后,邱穆顾不上休息,先遣散了府中上下诸多丫鬟仆妇,只留下了两个嬷嬷和贴身侍奉女儿们多年的小婢;而后亲力亲为,收拾出自己两大箱子旧书和一副叆叇,就独自坐在廊下喝了一夜的冷酒。燕文珠则派姜嬷嬷出府,将自己的首饰典当了一部分换成银票,充作路上的盘费,毕竟此去路途遥远,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总要有个保障。
原本要与之定亲的宣毅侯府再没露过一个动静,燕文珠也没脸去探听人家的意思。左右还未正式纳聘,两家就索性心照不宣地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不再往来,也是顾全了彼此的体面。
四月十一日晨,有晓风微雨。车夫将邱府最后一箱行李搬进马车,邱穆掸去袖侧尘埃,神情木然地合上了落灰的朱门。
马车从都城平缓驶出,最后在城外河埠稳稳当当地停下。一家人提着行李,从渡口登上了一只南行的客船。
邱府众人尚在狱中时,外头已隐隐约约传出宣毅侯府要另与朝中亲贵姜家结亲的风声。
蒲荷昨夜无意间说漏了嘴被露执知道,她却面生喜色,如释重负。
那位姜家娘子,露执是见过的。
性情似乎有些娇纵,但生得鲜妍白净,笑起来很是好看,谢屏一定会喜欢她。
这样再好不过。
两月以来,他先杀陆拂,再暗中罗织罪名将自己一家下狱,狱中投毒,最后父亲被贬出京,她也随着离开都城,命运迎来截然不同的分岔。
槐县与都城相隔千里不啻天壤,八品小吏之女自此绝无嫁入侯府的可能。
现在想想,谢屏选择和姜家娘子结亲,也许是打算放过她了。
露执长吁了一口气,她终于不必再背负着罪孽和愧疚感过活,不必再时时警惕,居安思危。
怎样的一生都是一生。在槐县也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