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自问她也有满腹委屈,可她并不打算替自己开罪。露执吸了口气,索性把心头积压的话都倒出来。
她从未践行过的,新婚之夜所许下的那句“同心同德”,六年和陆拂互诉相思之苦的书信,连同那碗一早备下的避子药汤。
露执一面说完,忐忑着去分辨谢屏的神色,试图凭此猜测他内心的想法。
只可惜隔得太远,终究徒劳。
那日阿爹把谢屏的意思同她讲了,露执这才醒悟起来。
对于陆拂,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一剑杀之;但对于自己,他却选择耐住性子步步设局,利用权势威压迫使阿爹就范。一旦她为了保全全家性命答应入侯府,在外人眼里,却一定会变成吏书府嫡娘子舍不下都城的荣华富贵,为了留在宣毅侯府甘为妾室。
到那时,都城万户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汇成骤浪,会拍碎她一身攀高结贵的轻贱骨头。
露执孤身来驿馆前,想了又想,现下坦诚相告,主动依顺到他身边俯首谢罪,或许能博得他一点恻隐,那便足以保全她的族亲,以及身后那个摇摇将倾的邱氏门楣。
微雨濯洗天光,四面檐角下涌动着淙淙的水声。
隔着道道细密雨帘,谢屏安静听完她迟来的道歉,没有插话。
他终于走下台阶,来到她近前。
他并没有表现出十分意外的神色,只是注视着她,“是了,我早该想到的。”瞥见露执被淋湿的半边肩袖,手中的伞不由自主向她倾斜几分,又兀地滞住,迅捷地转回。
谢屏骤然攥紧了伞柄。
原来他这位恪守妇道的嫡妻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他撞破了她的秘密,她也知道,他发现了那些言辞缱绻的书信。
她知道他的不满,他的恨意,她什么都知道,那时却毫不在乎。
胸膛无声迫近,谢屏垂眸将目光落在她秀挺的鼻梁上,开口带着戏谑:“那我如今,是该称你为邱娘子,还是谢夫人呢?”
露执前世做了宣毅侯府六年的谢夫人,对这个称谓毫不陌生,可时至今日再从谢屏嘴里听到这三个字,她惟觉窘迫。
“抑或是——”
谢屏哂然勾唇,“蕴蕴。对。我该和陆二公子一样,叫你蕴蕴才是。”
他当面把“陆二公子”四个字咬的极重。
露执肩膀一颤,心中未免发虚,“小侯爷,我……”
谢屏打断她的话,“你来自投罗网,就不怕我会杀了你?”
他的语气加重了几分,“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杀你?”
露执的眼睛看着地面,轻声道:“总是我欠你的。”
“好。”谢屏点点头,“你既然也认为从前亏欠于我,便在此自裁谢罪罢。”
“此后,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我也不会再为难你身边的人。”
他说完这句,突的有些后悔。
出乎他的意料,露执沉默了几秒后,竟然答应了。
她抽出备好的匕首,袖间寒光一闪,旋即刀刃向内比在了颈侧。
脸上看不出半点惧色,只剩下解脱之际的坦然,“还望小侯爷说话算数。”
谢屏以为她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软,这才做戏一般地卑躬屈膝,没想到她早已经准备好要自尽。
谢屏神色微变,一把扳住刀柄迫使露执吃痛松了手,却因裹挟的力道太大使她趔趄了几步摔倒在泥泞之中。
“你休想这么痛快的死。”谢屏与她拉开几步距离,努力镇定道。
露执死死拽住他的袖角,“那你要怎样才肯消气,怎样才能放下?”她软声哀求着,“命也好,旁的也罢,你统统都拿去,我不在意的,我真的不在意的。”
谢屏居高临下地讥讽她:“你别太高看自己了,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纳妾,不过是看你可怜罢了。如今我既对你无一丝情意,”他微微俯下身望着露执,话中刻意嘲弄的意味愈烈,“更谈不上什么消不消气。”
恨之切是因为爱之深,他的骄傲和自尊,绝不允许自己在邱露执面前失态,更不允许他表露出有迹可循的恨意。
“可是……”露执膝行几步又想置辩,谢屏却不愿再露出破绽,“没有什么可是。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你我之间,更没有什么亏欠一说,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
“邱露执,你明不明白?”谢屏的目光似乎钢刀一般明晃晃地扎进她的心里,他慢慢掰开露执的手指,脱离了她的桎梏后直起身,踏上一级又一级冗长的石阶。
他不敢回头。
*
午时,客房外落雨正酣,没有丝毫收煞的态势。谢小虎复命而归,抖了抖衣靴上的尘泥,迈进内室,奇道:“小侯爷,邱娘子怎么来了,还在门外跪着?”
谢屏面上云淡风轻:“她乐意跪着是她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