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上蒙着晨雾,小巷上空挂着高高低低的帷幡,行人们神色匆匆从路旁经过。
来到一个早点摊,伊芙琳先坐下,要了两碗阳春面。
她抽了几张纸巾把座椅擦干净,拍了拍,对兰登说:“坐啊。”
阳光正好,摊档前排队的人很多,摊主把一笼新蒸好的包子抽出来,热气腾腾,香味飘得很远都能闻见。
“兰登你说,营养液完全足够维持身体机能运转,还能调成各种口味,为什么形形色色的美食没有消失,”伊芙琳看向排队的一对父女,小女孩踮着脚说她要吃什么,父亲笑着说好,她把目光移回兰登脸上,“为什么人们宁愿排一个小时的队,等待一份新鲜出炉的热包子?”
“为什么虚拟世界完全可以完全模仿人类的接触、拥抱,甚至亲吻,人们还是选择在现实中见面?”
“人工智能可以提供所有的情绪体验,人们却在现实生活中,碰撞、决裂、和好,重复庸常的生命体验,这是为什么?”
伊芙琳的瞳孔在阳光下呈现出毫无杂质的纯黑色。
兰登感到胸腔下的心脏微微发热,及时垂下眼皮掩藏情绪。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寻常的陪伴、真切的情感流动、偶尔的情绪共鸣,连带着那些因分歧所带来的不快,也因为真实而格外迷人。
这是他生来就缺失的东西,所以,他制作了伊芙琳。
但是——兰登看着伊芙琳的脸——他此刻仍然认为,立即把伊芙琳视为残次品,更换晶体,才是理性的、符合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他必须规避伊芙琳的失控所带来的种种风险,相比之下,失去一个亲人或者朋友的痛苦,显得不那么重要。
伊芙琳知道他在挣扎,她把一碗面推到兰登面前,给他加了一点点醋和酱油。
“你讨厌胡椒粉和番茄酱,不喜欢吃海鲜,可以接受酱油加很多,换了一个伊芙琳,她就不会记得这些。”
兰登用筷子把一捆面送进嘴里,他的礼仪无可挑剔,一个星币的素面在他手里宛如宴会上的无价珍馐,但他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伊芙琳按住他的手腕:“你的伤怎么样?”
兰登冷淡地说没事。
吃过早餐,伊芙琳和兰登在社区内散了一会儿步。路过孩子们打篮球的球场,路过爷爷奶奶们锻炼身体的街心公园,路过繁华的商业区和寂静的旧居民区。
伊芙琳一直在说话,兰登情绪不高,偶尔回应她一两句话,更多的时候沉默。
兰登一直在观察女孩儿。
她的生理年龄快要十七岁了,人类在这个年纪大脑发育得比较充分,可以被视为完全的成年人。虽然他不知道,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晶体结构加固,但现在的她毫无疑问拥有着超乎寻常的智慧,以至于,让他不得不把她摆在平等对话的位置。
这很难,这意味着旧的关系被推翻,新的秩序在重建,而他正在伊芙琳面前失去威信。
理智和原则告诉他,这很危险。她正在要走他手里的“上帝”卡牌,让他变成没有任何特权的“玩家”。
兰登斥责自己的犹豫,昨天晚上明明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却在开始手术之前,疯了似的想要再看一眼她的眼睛。他知道,一旦换了晶体,再睁开眼睛的伊芙琳,不会再是她。
伊芙琳把卷发扎成毛茸茸的丸子头,几缕碎发搭在光洁的脸庞上,笑容灵动狡黠。
记住她的眼睛,她的微笑弧度,她思考时喜欢皱鼻子的小动作,她说话时偶尔带笑的腔调,记住这一切,然后放手吧。
兰登在心里这样想着,却在伊芙琳买了两支雪糕,对他招手的时候,不由地迈开步子走过去,双手接过她递给他的粉红色雪糕。
伊芙琳吃她自己的巧克力雪糕,快乐得整张脸皱起来:“你也吃呀,我特意给你买的草莓味儿的。”
她转身向前走,边走边吃边絮絮叨叨:“我小时候可喜欢吃雪糕了,但是你不让我吃,我当时觉得,你管东管西的可烦了,兰登——”
伊芙琳突然回头,晃了晃手中还剩个壳子的雪糕筒:“如果三天之后,你还是决定要更换我的晶体,那你会永远记得,你和这个伊芙琳,在一个不可能的时间,来到一个不可能的地点,一起吃了雪糕。”
“这很棒,对不对?”
伊芙琳说完就飞快跑出去一段距离,兰登尝了一口草莓味的雪糕。
是甜的,他想,他会记住。
整个白天,他们一起逛街,吃兰登平日里绝对不会碰的“垃圾食品”,在伊芙琳的刻意引导以及可怜巴巴的“你都要换我晶体了难道还不能满足我这个小小要求”的示弱之下,兰登甚至捏着鼻子尝试了臭豆腐。
当然在那之后兰登一脸难受,说什么也不肯再吃第二口,还问店家要了柠檬水,掩着嘴巴漱口,伊芙琳一边大笑一边把剩下的臭豆腐全吃了。
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