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入暮,娴枝请辞回府,杏蕊正在摆弄着灯笼照路,齐眉悄悄地将一个冰凉光滑的小瓷瓶塞进她手心里,挤了挤眼,暧昧地一笑:“给你家满大公子用用,说不定就行了?”
未等推辞,她就转身跑了。
娴枝将那瓶子看了看,认出来是什么——鹊城前些日子闺房私话少不了的东西,醉骨春。传言是一味猛药,让男人吃了,就是死虫也能成龙。
杏蕊好奇地凑过来:“大娘子,孙大娘子给你塞了什么好东西呀?”
娴枝起了捉弄她的心思,故作玄虚道:“当然是好东西。怎么样,你想瞧瞧?”
杏蕊嘴馋,还当孙大娘子偷偷塞过来什么稀罕美味的贡品糕点,眼珠子都冒光,连连道:“大娘子,让我也瞧一瞧嘛,有什么不能给我瞧的……呀,这是什么?”
她力气大,几下推搡就把娴枝的胳膊捉了去,将她手中小瓷瓶抢在手中翻来覆去地仔细瞧,疑惑道:“这是什么?果丹丸么?还是什么糖粉……”
娴枝笑她:“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嘴馋,尽想着吃。这是她送来助兴房事的,怎么,你也有相好的要用?”
杏蕊整张脸瞬间红了个透,连忙将瓷瓶扔了回去,窘迫道:“好呀,大娘子果然存心捉弄我,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呢。”
娴枝将那小瓶子在手心里转了转,嘴角笑意渐冷,“既是她送的,怎么不算稀罕东西。”
杏蕊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大娘子当真要用?”,到底脸皮薄,没问出口,提着灯笼将她送上了轿子,一路上七想八想,一晃神差点跌跟头。
到了满府偏门前,娴枝刚下轿,就听见里面一阵吵嚷,尖厉哭喊劈开寂静暮色,听着就令人揪心。
她与杏蕊对视一眼,心下登时明白过来——又是满小姐。
鹊城人都知道,满老爷膝下四子一女,那个小闺女从前爱护得如同掌上明珠,取名也取明珠,可见溺爱。但是她十四岁那年突发急病,还没等郎中上门就咽气了。
后来娴枝进了满家才知道,满明珠不是死了,而是疯了。
满家家大业大,养她一辈子不成问题。可满老爷是个爱面子的,怎能容忍旁人在背后对他的疯闺女说三道四,便放了风声出去,说她早早夭折,其实是锁在偏院里养着。
她进去就看见乌泱泱一片人围在厢房门前,一眼便望见最高的两个,略低些的是满老爷,挺拔的那个是满彧。
满老爷半阖着眼,一手盘弄着两个油光水润的山核桃,一手背在身后,不耐之意显而易见。
他脚边便是那位从前娇贵无比的满小姐。
娴枝过门一年,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见她的模样,果然生得极漂亮,一对杏眼如琉璃珠子般明亮动人,但已瘦得病骨支离,身上衣裳都宽大了一圈,华彩锦色衬得她面色更加苍白可怜,脸上还沾着不知从哪里蹭上的煤灰。
她双手捧着满老爷的鞋面,脑袋埋得极低,只差拿脸蛋去蹭,口中喃喃乞求:“我要见我娘,我要见我娘……”
“见你娘做什么?”满老爷叹了口气,“她身子本就不好,见你这幅样子,一受惊人也没了,你还见得到么?”
满明珠闻言,像是混沌的脑子里现了一丝清明,呆愣片刻,小心翼翼地将手抽了回来。
老管事习叔佝偻着身子欲扶她起来,一张苍老的脸上皱纹纵横,眼眶蓄满浊泪,“快起来,唉,我命苦的小姐……”
谁知他枯槁的手刚碰到满明珠的衣袖,她就像被蝎子蛰了般惊叫一声,从地上弹起连连后退,捂着脑袋大喊。
这叫声尖厉凄惨,娴枝也被吓得一抖,杏蕊赶忙扶住她,小声宽慰:“大娘子莫怕,小姐从那事之后就一直这样……只要男子碰她就吓得不行,有时候连老爷都认不得。”
那边满老爷更是心中烦躁,最后一点好脸色也没了,厉声道:“嚷嚷什么?偏门挨着别家,天刚擦黑就开始闹鬼,叫人看笑话!”
众人还在惊惶,干站着也不是,上前安抚也不是,唯有满彧淡淡开了口:“都出去吧。”
人群很快散了,满明珠惊魂未定地发着抖,许久才平静下来,眼中光彩慢慢褪去了,呆滞地盯着自己鞋尖不吱声。
满老爷冷冷地哼了一声。他望着这个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两指的儿子,这是他膝下最有出息的一个,十七岁中举,在鹊城一时风头无两。念头转了几转,面色总算稍霁,“她这心魔难医,你刚回来,有空也多陪陪你娘,别叫她日日憋在佛堂里,真把身子熬垮了。”
鹊城有些不大好听的传闻,满夫人生了三个废了两个,所以日日吃斋念佛给满家谢罪。
满彧似乎是点了点头,满老爷盘着核桃哼了声,两人一起走了。
娴枝和杏蕊站在不远处,眼看满老爷心情不佳,不好上赶着去说话,幸好匿身暗处无人注意。过了许久,杏蕊才轻轻推她,“老爷走了,大娘子,咱们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