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七年冬月,隆冬大雪。
薄薄的雪花簌簌落下,掩盖了暗红的宫檐,长公主府尽染一片白霜。
主殿内地龙烧的火热,如春日般暖意,寒风呼啸,卷着残雪便冲向殿内,瞬间融化为一片水渍。
随着寒风袭来,大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崩断,裂帛之音响起,杨淑扬起手,明黄的布帛碎片像展翅的蝴蝶,随风划过优美的曲线。
宫婢齐刷刷跪了一地,前来宣旨的内侍面如菜色,似是已经被吓傻了。
杨淑拢了拢身上绣金青色大袖衫,犹觉不够,抄起高几上的白瓷茶杯掷在殿中,茶杯瞬间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我不嫁。”
“要么,就赐死我。”
内侍如梦初醒,脸色铁青,翘着的兰花指不停地颤抖:“大......大胆!竟敢撕毁陛下的御赐诏书,我必向陛下如实禀报,昭阳长公主藐视皇恩,不尊圣令,实在罪无可恕!”
杨淑登上玉阶,坐在高椅上,目光越过内侍,直视他身后的一位耄耋老者。
老者头戴漆纱笼冠,身着朱红官袍,拄着梨木拐,杨淑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问:“魏相以为如何?”
魏常德向前一步,拱手行礼:“殿下应以大局为重,眼下北戎攻破北境关山,入我北境城池如渡无人之境,吾国将士血染疆场,死伤数不胜数,只要殿下愿意去北戎和亲,交两国之好,天下就此止戈平战,安享太平,何不美哉?”
潜意思就是牺牲你一人,换大乾十载安宁,不好吗?
“魏相此言差矣。”杨淑不疾不徐道,“我大乾将士铁血之兵,骁勇善战,当以身报国,奋勇杀敌,保我大乾安宁,岂能容忍一名弱女子和亲敌国,屈居于敌国之下?”
“殿下贵为公主之尊,享天下万民奉养,今天下万民饱受战乱之苦,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殿下只需和亲北戎,便可救万民于水火,有何不妥?我大乾将士亦是血肉之躯,家中有父母奉养,亦是家中期许,纵然骁勇,也不愿受离别之苦,更不论马革裹尸,白发人送黑发人。”
魏常德枯树皮似的脸抽搐一下,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清泪,昭昭之心,感人肺腑。
内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他进宫前,家中大哥入了军营,初时一腔奋勇,誓要报国,不过短短三载,便战死沙场,回到家中的只有一件血衣,家中老母气血攻心,为了给老母治病,他净了身,入了宫。
魏常德所言正中他内心柔软之处,内侍讥讽道:“长公主殿下锦衣玉食,千金之躯,岂能体会我等小民的心酸,魏相何须同她说这么多,待我等禀告陛下她犯上作乱之举,圣令在上,她一个失了势的长公主有何能耐,由不得她不从!”
杨淑也不恼,端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慢悠悠地啜饮。
这些年来,加注于她身上的恶言如过江之鲫,内侍还是收敛了。
新帝十岁登基,朝政不稳,魏常德等一众老臣虎视眈眈,杨淑身为长公主便代行摄政之责,把持朝政。
女子摄政,多有非议,更何况她行事狠辣,不留情面,得罪了朝中众多大臣。
幼帝年岁渐长,羽翼丰满,她为他剪除了朝中不安分的势力后,便被软禁在公主府,留下个宠信奸佞,祸乱朝纲的骂名。
她早已习惯了谩骂,软禁在公主府倒也落得几分清净自在,不料杨慎竟还放心不下,竟要把她送去和亲。
面对这个自小疼爱的亲弟,杨淑的心不可谓不寒,可五年的大权在握,杨淑早不能像其他贵女一般嫁人生子,更何况她交出摄政之权,正是被亲弟、魏常德以及她的准驸马——河东裴氏裴学所逼。
杨淑已不再信任任何人。
“本宫记得魏相长子魏颂任镇国将军镇守关山?”
“是。”魏常德不知她为何如此发问,心中疑惑,只得应道。
杨淑将镂金护甲一一拔下,又将尖长的指甲折断,慢悠悠道:“魏颂养寇自重,与北戎暗通款曲一事,魏相可知晓?”
“殿下莫要信口雌黄!凡事都要讲证据,魏颂为天子镇守边关,就算是公主殿下,也不能随意蔑之!”魏常德内心一振,面上却不显。
杨淑笑笑,将护甲又一一带上:“这不是巧了么,三年前本宫在戍边的军队中安插了一名探子,他曾亲眼看见魏颂与北戎将领进了一个营帐。大乾与北戎多年不睦,魏相你说,什么情况下,二人才能进同一个营帐呢?”
魏常德的脸沉了下来,内侍恍然不觉,愤然道:“休得胡言!镇国将军戍边卫国,披肝沥胆,丰功伟绩数不胜数,岂是你这种皇室败类......”可以指责的几个字没说完,内侍忽觉腹部一痛,低头一看,一把利刃嵌在腹中,魏常德将利刃抽出,掏出手帕擦拭干净,便收回梨木拐中。
原来这梨木拐并非看上去普通,而是内藏玄机,只消拧动拐杖头部,便可抽出一把匕首,杀人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