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长兄会因为喜欢哪个人而在重要的事上犯糊涂,那孙权大抵是不信的。不仅不信,恐怕还要给讲出这番胡言的人好好说道一下大哥的事迹。
——直到那传闻中庐江乔氏的女公子来了寿春。
半个月前,母亲接到乔氏书信,说乔氏长女要来孙家探望她。事实上,在孙权的印象里,许久不曾见到母亲这般高兴的模样了,就连父亲和兄长沙场传来的捷报也很难让她激动到如此地步。
每日天光未亮的时辰,母亲便开始训练府中侍女,和父兄练兵布阵一般气势浩大,呼喝如雷。很难想象这些人是怎么做到从早到晚不知疲惫地训练的,而且还只是为了摆出一个迎接女眷的仪仗。
孙权只觉得吵。他习惯早起晨读,只因这是一天中难得清静的时候。晨时的阳光十分温和,妹妹也还睡着,府中偶有鸟雀啁啾,鲜闻人声。而如今,就连这半个时辰的清静也没有了。
孙权放下书卷,合上眼揉了揉太阳穴,吩咐陆绩关上门窗。
他对府上众人近来时常念叨的大乔淑女一点也不感兴趣。干吉先生的卦象说,“有良人,如乔木,从东来”,母亲便认定这是长兄的天赐良缘。大哥和妹妹都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凭一个神棍的话去寻觅良缘,有如刻舟求剑一般荒谬可笑。大哥更是私下里发了好大一通火,甚至对民间巫教起了赶杀灭尽的念头。
对此,孙权却有着与大哥不同的看法。他和陆绩私聊时也曾提起过这事,陆绩的看法与大哥无差,只是觉得大哥的手段该更隐蔽一些。
“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怪力乱神的言论,不过是有人借鬼神的名义,蛊惑人心,达到自己的目的罢了。”陆绩的目光移回书卷,似乎对孙权提出的这个话题兴致不大,“只是大公子行事高调,就怕示威不成反惹众怒,我看还是派人暗中解决带头起事者更方便些。”
孙权听罢,脸上难得地起了些笑意。陆绩了然,这位孙府小公子总爱让别人先说看法,然后自己再提出另一番说辞。那番说辞往往有更高明的地方,有时会让周瑜和陆逊频频颔首,露出赞赏的目光。当然,也有些时候,他们会找出其中的漏洞,复又不知疲倦地辩论下去。
“鬼神本身的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民心向背,乃治世之根底所在。可这些愚民大都不知道理,最爱偏信巫蛊邪说。若这邪说悖逆当权者,自当赶杀殆尽,但即便是暗中杀戮,又怎能令愚众心服?只怕届时怀疑、逆反之心更盛。”
“若要铲除异己邪说,可另立一派,在民间造势,或是设计点把戏叫那些人当众出丑,或是伪装他们的人坏事做绝,从根底上失去民心,再坐收渔利,取而代之,方才稳妥。”
“不过,若这些卜辞无伤大雅,或有利于己,亦不妨顺势用之,以显天命之所承,甚至先向巫教示好合作,再徐徐图之,伺机蚕食取代。”
孙权兀自喃喃地讲至兴头上,手里端了半天的茶也顾不上喝,眸光精亮:“譬如这次,若我是……”他见陆绩望向自己,忽地一顿,转开眼喝了口茶,“若兄长能借干吉之势,做成一桩良禽择木而栖的美事,传作佳谈,既顺应民心,又卖那些巫人一个面子,何尝不是一箭双雕?”
陆绩点点头,称道:“公子说的极是。方才是我短视了。”说罢又向孙权拜了拜。
孙权还端着那杯茶,低头出神,闻言笑道:“我也不过浅谈一二,若真到这一步,师父他们定会有更周全的打算。方才这些……不必说与他人见笑。”
陆绩自然称是。
这边,半月之期一晃便过。府中人言,乔氏长女携厚礼探望吴夫人,夫人待其亲如自家。还有小道消息称,那天晚上,大公子孙策对乔氏长女一见倾心,在其门外守了一整夜,回屋的路上自言自语,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差点撞到树上。
年少慕艾,少见多怪——这是孙权私下的牢骚。
乔氏的贵客因舟车劳顿,在府中又好生安歇了一日。
次日,孙权晨读结束后,一如往常准备去母亲住处请安,顺便见见客人。他一边走着,一边想起前段日子关于大哥良缘的卜辞,心下也有几分好奇。
离母亲房门还有几步,便听得自家妹妹脆生生的大嗓门在叽叽喳喳吵人:“真的!我大哥神勇无比,见那贼人使出暗招,怎会不防?当下就是虚晃一刀……”
孙权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房内不断传出母亲爽朗的大笑,还有大哥与小妹你一句我一嘴的插话。孙权忽然觉得晨时的阳光也有些灼人了,滚烫地烧在自己瘦削的少年人的肩背上,炙热又难堪。
也许不该这个时候来的,他暗自后悔。
只是为时已晚。
“门外可是有人?”一个陌生的女声传了出来。不同于母亲与妹妹的干脆,那声音如溪流一般灵动又温柔,却字字敲打入耳,教他心头一紧,索性便直接推门而入。
“我来给母亲请安。”孙权低头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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