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天完全暗下来。巡夜的更夫敲过了梆子,街道上静悄悄的,家家户户皆已闭门落锁。
广陵王就在这样的月光下立于屋顶、眺望城外起伏如沉睡巨兽的黑色山峦。她已习惯宵禁后出行,卸下亲王身份,干尽黑白两道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回约她见面的人,是漕帮帮主。两天之内几经推拉谈判,对方终于颇具示威性地敲定了这么个谈判时间,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
广陵王贴身带着两名鸢使,桃娘河渡口的芦苇荡里也提前伏下了一支死士队伍。她行事的底气除了勾心斗角的熟练度,其它便全来自于这防患未然的多手后路。
到了约定的地点,见河中一只小船撑了过来,里头人往外放话,只许广陵王一人上船。
不但嚣张,还毫无善意。广陵王眼皮跳了跳。
“楼主,恐怕有诈。”阿蝉低声提醒。
“我心里有数。你让蛾使潜下看看,另几艘船底部有没有藏人,若人少,直接杀,不必过问;若人多,给我信号,叫弓箭手烧船,集体撤退。”
广陵王四下扫视一圈,脸上带着一贯的笑意,仿佛只是在交代寻常的出游计划。阿蝉看着她的侧脸,觉得她永远都是那样气定神闲;跟在她身边,仿佛自己也获得了这种成竹在胸的安心感,甚是奇妙。
漕帮的帮主名唤豹哥,本是屠户出身,生得是膀大腰圆一身蛮力,举家遭遇战乱后落草为寇;传闻他药死了曾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前帮主,带着自己的人夺位后杀光旧部,又吞并了周遭好几个帮派,为患一方,势力不可小觑。
此时,豹哥坐在舱内,面前摆了桌案和酒,将刀藏在案下,一双狭长的三白眼向上翻着、牢牢锁住舱口。正要等得不耐烦,忽然见一身黑衣的广陵王弯着腰掀起半帘,露出张瓷净秀气的脸来,在昏暗的烛光下冲他一笑。
豹哥一愣,遂哈哈大笑:“怪道旁人都说广陵亲王好龙阳,确实是有些本钱。”他提起酒坛便给两只碗里倒上酒,“坐!喝一碗。”
广陵王客气两句,快速地瞄了眼舱内布置,在豹哥面前坐下。三面都堆满了货箱,蒙着布,因光线不足的缘故,只依稀看得出四四方方的轮廓。
她无视了身前的酒,豹哥也没有多说什么,开门见山道:“其实,不止你一个人来招安。”
“哦?他出的是什么价?”广陵王蹙起眉,故作愁容。
“你也不问问是谁?”豹哥“哼”了声,话锋一转,“他们开的条件可比你高多了。”
广陵王不动神色地瞟了眼舷窗,发现窗口被木板封死了。
“我也可以抬高条件。广陵有盐场。”
“盐场算什么?”豹哥盯着广陵王的眼睛,喝干碗里的酒,“我要绣衣楼的一半!”
“看来阁下,今夜并没有谈判的诚心。”
广陵王但笑不语,站起身摇摇头。
豹哥摔下酒碗,猛地起身,亮出雪白的刀刃挥向广陵王。
舱内空间狭小,二人几乎周转不开身,广陵王装作勉强回避,挥起手向他弹出一发暗器,却被他预卜先知般地灵活躲开。忽然,船外人声沸腾,船体受到撞击猛地一摇,由外而内迅速地燃烧了起来。
豹哥眼见不好,一个箭步飞出舱口,欲要翻身下水,广陵王连忙转身去追。
就在她伸手作势去抓豹哥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腰间一痛,不由叫了一声,低头却见腹部捅出一把剑来。
那把剑被迅速拔出,广陵王忍住剧痛,手中暗器向后发出,不敢回头耽搁,直接跃下了水。
阿蝉来得及时,在水里接住了她,将她拖上岸,扯下自己的衣袖给她包裹住腹部伤口。
广陵王失血后又泡了水,浑身止不住地打摆子,心里预感要不好。另一名鸢使将行刺她的人拽到跟前——竟是孙权。
“了不得。”广陵王几乎只能嗬嗬地发出气音,朝着他扇了个巴掌。她没有力气,扇下去连声音也没有,他也不躲。
“别动了。你会死的。”
“那不正合你意?”她几乎要气笑,却笑不起来。
孙权垂着头,闭上眼,一副任她发落的模样。
那一剑刺下时,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若多想了,怕自己下不了手。为这一刻的空白,他暗自练习过许多遍。
须知他习剑十年,剑术熟稔,习惯于出手便一击毙命。可他的手偏在这时不愿她死,他那把杀人嗜血的名剑也就变软了,刺歪了。
从一开始,这就注定是孙权人生中败笔的一剑。
他是个太过自负的少年,初次面临陌生情愫,一边强行无视心底不知所措的慌乱,一边怀着雄心壮志将它贬下神坛,提前封自己为千古以来头一个杀过情关的英雄,甚至想好了会如何名垂青史、彪炳日月。
可他到底还是失手了,在她面前败得一塌糊涂。
还挨了她十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