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无垠,风尘滚滚。
无数沙石涌起浪涛似的褶皱,与风纠缠着发出呜咽低鸣。
映照着盈盈篝火,衣裳鲜丽的异域女子舞姿婀娜动人,眸光流转间媚态横生。
几个粗犷大汉饮酒作乐,不时拍掌叫好,碰得马刀铿锵作响。
营帐内的裴沉榆艰难翻身,衣袖随之滑落,裸露出的雪白肩头布满青紫斑驳。
她不过桃李年华,双目却是浑浊无神,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恨意,早已不见大晟美人的风姿华容。
舞姬掀帘而入,用颇为蹩脚的汉语道:“可汗大人命阏氏弹琴助兴。”
透过门帘的缝隙,数道贪婪残暴的视线顷刻间投射向裴沉榆。
她名义上的丈夫拓跋颜正搂着身旁的温香软玉,漫不经心地摩挲手中酒杯。
裴沉榆拢了拢衣衫,神色无波地拨动琴弦,如泣如诉的旋律在指尖缓缓流淌,一种难言的孤独凄凉倾泻而出。
“难怪都说大晟美人娇软,我看是没长骨头嘛。”帐外有人调笑。
拓跋颜半抬眼皮,散漫道:“软不软,一试方知。”
众人哄然大笑,继而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毫不掩饰其中的鄙薄不堪。
裴沉榆假装听不懂异邦人的污言秽语,待一曲终毕自顾自地拉上帘子,这些年她一向如此。
拓跋颜忽地走入帐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乌发散落的裴沉榆。他自袖袍取出一袭卷轴随意扔到地上,嘴角勾出玩味的弧度。
裴沉榆心头生出不祥的预感,她拖着残破的身躯,借微弱火光展开卷轴,一双浊目细细辨别其上文字。
“云京裴府通敌叛国,罪无可赦,琢赐连坐家族,家产充公。”
“怎……怎么会?”裴沉榆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
拓跋颜饮下杯中酒,漫不经心地道:“说是在裴家寄予你的信件中发现了私藏的城防图。”
“是你!”裴沉榆转瞬明白过来,滔天的恨意几乎冲得她失去理智,不管不顾地取下发簪刺向眼前人。
拓跋颜随手将她掀翻在地,又像是看够了这出戏码,颇为满意地折身回到席上。
裴沉榆双目猩红,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为了家族的繁荣和兄长的前程,她被迫远嫁万里之外。忍辱负重多年,等来的却是满门抄斩的消息。天地之大,尽无裴家容身之地……
外面的嬉笑声越来越响,毫不留情地摧残着裴沉榆的神经,让她更觉通体生寒。
也罢,她本就不愿以这副模样苟活于世,便在阴曹地府和爹娘求个团圆吧!
裴沉榆思及此处,再也压不住喉间腥甜,一口鲜血瞬间洇透了昏黄纸张。
……
裴沉榆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境沉浮,离合悲欢交错。
长梦初醒,万物皆空。
她缓缓睁开倦怠的双眼,只觉头疼欲裂意识昏沉。
满室繁丽映入眼帘,地上遍铺暗花流云纹的绒毯,紫檀雕花床四角垂挂流苏香囊,昙花小榻上的鎏金熏炉做成螭兽模样,烟气袅袅嗅尽花香梨甜。
这般陈设,分明是她住了十六年的闺房。
裴沉榆猛地掀开藕色帐幔,赤脚走下床榻转到梳妆台前,仔细端详铜镜里的面容。
镜中人眉如远山,目若寒星,未施粉黛仍肤白如雪。眉宇虽稍显稚嫩,却也不难料想日后是何等倾城之姿。
是她,也不是她。
她的面容早在黄沙吹拂下日渐粗糙,眼眸也因频繁落泪变得晦暗,自小产后身体更是羸弱不堪,怎会是现在这般娇美灵秀的模样?
裴沉榆神色不变,心下却早已千回百转、倒海翻江,恍惚间铜镜应声碎裂。
碎片划破她娇嫩的皮肤,鲜血四溅,清晰真实的痛感令她得以确定这一切并非梦境。
或许是上苍心生怜悯,允她重活一次。
裴沉榆心头酸楚,眼眶却是干涸的。前世流了太多眼泪,已是再也哭不出了。
贴身丫鬟若秋听见动静挑帘而入,瞧见自家姑娘只着寝衣坐在台前,忙担忧地关切道:“姑娘可是梦魇了?怎不多添件衣裳,若是受凉又需喝那腥苦的汤药。”
裴沉榆定定地看着面前人,若秋为人机敏灵巧,自幼伴她长大又事事为她着想,比起侍女来说更像是姐妹,却在前往和亲的路上染病身亡。
现下若秋仍是豆蔻梢头的年华,浑身洋溢着朝气,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若秋将神色怔愣的裴沉榆扶回榻上,动作熟练地拿出布带药粉处理好伤口,又将室内收拾妥当。
“日后可得当心些,要是留了疤可怎么是好?”
裴沉榆静然聆听若秋絮叨了一阵,已经许久无人对她这般关切。
她想起裴家前世的命运,右手不由攥紧,玉石护指刺痛掌心,却远不及穿心蚀骨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