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客院的小亭中,红泥小炉燃着悠悠火苗,一壶清茶搁在石桌上,袅袅轻雾缓慢升起。
白婉柔持壶,给陆良埕倒了一杯茶,温声道:“郎君尝尝吧,这是昱州的花茶,与云州茶的滋味大不相同。”
骨节分明的长指摩挲一下盏沿,陆良埕并未端起。
垂下眸子,若有所思地盯着茶盏中浮动的碧针,思忖着该如何开口。
耳旁突然响起一声温柔的轻笑。
陆良埕抬头,疑惑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白婉柔垂下长睫,柔声道:“郎君不必忧虑,我已经明白你今日来找我是何意。”
陆良埕惊讶了一瞬,有些不可置信。
“白姑娘,我......”
白婉柔轻轻抬手,示意他不必过多解释。
白家与陆家多年未通消息,此时她拿着婚书贸然出现,其实不妥,对方有意取消婚约,她并不意外。
她低声吩咐了丫鬟几句什么,没多久,丫鬟去而复返,将手中的木匣放在石桌上。
打开木匣,十八年前的绛色烫金婚书,笔墨字迹依然清晰如初。
“我来此地,并非要郎君认下这桩婚约,”白婉柔蹙眉重咳几声,用绣帕拭了拭唇,温声道,“年幼之时父辈定下的亲事,时过境迁,你我又不熟识,于情于理,这婚约都不应该再算数了。”
意外地怔住片刻,陆良埕沉声问:“可姑娘千里迢迢到这里,难道不怨恨我吗?”
白婉柔微微一愣。
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到云州来?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
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就像她初到陆府便觉得亲切,初见姜青若便觉得十分眼熟。
白婉柔凝视着那双清冷的凤眸,沉默片刻,温声道:“郎君,我从昱州而来,先乘船行了几百里,再走陆路,一路走走停停,直耗费了大半年的时间。在路上,我和丫鬟遇到过土匪拦路,还被盗贼抢走过盘缠,见过不少遭受饥荒无家可归的嶙峋白骨,也看到过盼夫归家苦苦煎熬的村妇......走出闺阁之中,我才发现世间百态,民生多艰。人在世间立足已是不易,各有各的艰难,看过世态,我已不是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亦不会纠结于一纸婚约。自我来到陆府,老夫人待我亲如孙女,良玉把我当做亲姐姐,陆府都是良善之人,我已经感受到莫大的善意。虽与郎君仅见过两次,但我也能明白郎君的心意。今日与郎君说清楚这件事,没有令郎君为难,我反倒安心,又怎么会心生怨恨呢?”
一个柔弱的闺阁女子,经历了重重艰难险阻,听起来便惊心动魄。
陆良埕的眼神微微一凝,注视她良久。
是了,民生多艰。
因为修建祥宁行宫,朝廷征用了云州城外数十万百姓做劳工,而田税也已经提高了三成,城内的富家府邸依然夜夜笙歌,而只消去城外走一走,便能遇到因半斗米卖儿卖女的村民。
这正是他近些时日所忧虑愁思之事,
他还有要事要做,不能耽于儿女私情,而白婉柔所思所想,令他肃然动容。
陆良埕站起身,郑重合袖揖下。
“姑娘实在令人佩服,以后姑娘想做什么,只要陆某能做的,一定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白婉柔忙起身还礼,“郎君折煞我了。”
“虽然昱州已无白家亲眷,但,幸运得是,我还有位远房姨母,现在居于安州,距离云州不过几百里,”婚书投入炉火中,火苗突地跳跃起来,白婉柔默默抿了抿唇,转首看着陆良埕深邃的凤眸,温声道,“听闻云州至安州的路途时有贼寇,并不安稳。待过些时日我的咳疾痊愈,麻烦郎君派人护送我去安州吧。”
星火余烬倒映在眸中,波澜不惊的凤眸轻掀波澜,陆良埕沉默片刻,垂眸对上女子那双温柔无害的清润水眸。
“白姑娘尽管放心,我会安排人去做的,”为防下人对白姑娘心生怠慢,陆良埕道,“婚约取消的事,等白姑娘离开后,我会再向府内解释。在此之前,请姑娘不要对外透露此事。”
这是为了保全她的体面,白婉柔轻轻点头:“好,便依郎君所言。”
话已说完,陆良埕起身欲走,迈出脚步的时候,修长身形突又顿住,他转首问:“白姑娘的咳疾可找大夫看过了?”
“承蒙陆老夫人关爱,自来到陆府后,便已经找大夫诊治,不过我自小体弱,一路上又感染过数次风寒,虽然服用过汤药,却还并未大好......”白婉柔轻咬住唇,脸色微微有些尴尬,“郎君可是希望我早日离开,我可以......”
“我并非此意,白姑娘也不必急于离开。春日天气晴好,温度适宜,可以让良玉多陪你多出府走走,不必拘于客院,”见她误会,陆良埕忙道,“空气清新,心情舒畅,也有宜于你咳疾痊愈,”
白婉柔轻笑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