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面摊前边,已经有人捧了一大堆干净衣服来。看样子与穿着,大约是附近的村民。
这里除却姜雪宁一个姑娘,其余都是男人,聚在一处,换了便换了。
张遮于是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伸手蒙住她的眼,便将她拉到了一边去,低声问道:“去林子换,好不好。”
姜雪宁正有这打算,点点头,长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扫在对方的手心,带起一阵轻微的痒意。
张遮蓦然放手。
他偏开眼,将农妇拿来的一身衣裙递过去后,便转身离去。
心中有隐隐的痛楚。
换好衣服过后,张遮在原地又沉默着杵了一会儿。半晌还不见人回来,脸色便渐渐沉下去。
“在下去看看舍妹。”他轻轻皱眉,心中那点未消的痛楚甚嚣尘上,袖下的手蓦然攥紧,他提步走到冯明宇边,告知道。
人是他带来的,此处又只有她一个姑娘家。旁人去自然不合适。
冯明宇便笑眯眯颔首。
大约昨日这边下过雪,林子里积起了薄薄的一层,上边有深深浅浅的脚印。
张遮循着这些痕迹,一路走到了一条溪水边。胸腔中的跳动雷鸣般轰响。
如此显眼的痕迹,旁人岂能看不见?
深山旷野,她一介孤女,如何是好?
张遮攥紧的手愈发用力,恍然就失去了痛觉。她若出了岔子,他万死难辞其咎。她若出了岔子,他当如何??
拨开低矮的灌木丛,面前这条溪水还未结起冰,仍在缓缓流动着。水珠碰撞溪底零落的散石,叮咚的脆响在静谧的山间弥久回荡。
姜雪宁已换好了衣裳,脸上被他抹了一把黑灰也一并洗净了。那身属于他的布袍被随手搁在一边。
淡绿的布裙让姜雪宁的面色变得莹亮温和,浅浅的日光下她肌肤胜雪,那截皓腕上戴的那只玉镯更是天青青欲雨。
张遮认出来了。
上一世,虽尚节俭,但姜雪宁作为皇后,每逢生辰沈玠便会为她在宫中设宴,宴请朝臣,好不热闹。
第一回去,他身无长物,便只写了张帖子递上去,姜雪宁便不乐意了。又恰好贪嘴多饮了几口酒,醉醺醺便来质问他。
殿外长阶下,月色清明。
姜雪宁那身繁复的宫装下,却是一个不屈又坚韧的灵魂。
她就这么微微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睨他,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便抢了他手上那朵未戴的宫花,捏着反复把玩时,又笑着反问他好不好看。
有什么情感在蔓延,也许是今夜的月色太美。
“好看。”
张遮默然回道。目光此地无银三百两般落回那朵宫花,却又被她的指尖牵引,上了粉脂,有些过分纤细稚嫩了。
“我当张大人真是什么正人君子!”她似乎是恼了,甩手便将那朵宫花掐断,像是不解气般,又碾了好几遍,才气冲冲拂袖而去。
背影决然又翩翩,像只欲飞的蝴蝶。
她误会了。
张遮突然想到。
他俯身,将那朵已经残破不堪的宫花捡在手上。
也对,那时姜雪宁不在。虽名头是为贺她生辰,但道过喜,赠过礼后,又免不了一番推杯换盏。其间便提到了他。
在座诸位大人,除他之外,皆是由科举及第一路上来,因此庆喜的琼林宴上,便会有簪花。
于是有人笑说。
“张侍郎是白身吏考上来,陛下如今何不趁此机会赏一朵宫花,为个好彩头?”
于是沈玠便赏了这么一朵宫花。只是他从不曾在意这些,也并没有戴上罢了。
但在第二年时,张遮到底是往京中赫赫有名的锦绣阁中去挑一件什么。其他记不清楚了,只是当初看到的第一眼,姜雪宁便也在那旁边,垂落在袖边的手与那只青玉镯却正好一并落入他的视线。
她戴上,应当好看。
她本就那样好看。
这个念头突然就闯进了他心里。那时的张遮心中一颤,转身便大步出了阁。
步子紊乱,也暴露了心。
再后来,他还是去买下了。
那镯子从成色到质地都是一流的上品,却因运输中不慎磕出了一条裂纹。老板不愿将价出的太低,而买得起的,又大多见惯了好货,这么一个瑕疵品自然不会上心。
因此摆在那许久,都不曾有人看上。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张遮再踏入里边时,姜雪宁已不在了。
皇后寿宴,赠礼,又是最寻常不过的玉镯。张遮,你何必心虚作祟,自讨苦吃?
他在心底如此问自己。
后来呈上去时,虽明知她身为皇后,大抵是看不上这些的。张遮却还是在帖子上落了几笔缘由。
也许她不会看。可他还是想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