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奇难得只为等闲一句话而生出一股羞赧来,然而贾珠此时已经无心再和故友调笑,当即命督粮道署内有关之人和知情者在二堂候见。
等几位属下和报信知情者惊慌难耐地详详细细说罢,贾珠向旁边一瞥便能看见固执跟上来的韩奇还兀自沉浸在失神中,仰面靠在太师椅上不知在想什么。一旁钱谷幕席诸僚正计算剩余钱粮,裴世贞已经缓了过来,开口说道:
“此事必然要上奏报与朝廷知晓,但实际恐怕还是要我们地方解决。为今之计,只能和藩台商量谋划,发藩库之银再行采买。何况此事虽是山西运来,事发于陕西省内,藩台此时怕也知晓,之后便要与您商讨的。”
“另一事则是运粮,民夫力役本就难捱严冬,此事未加遮掩,而一贯都觉着甘肃山路雪厚更胜陕地,彼辈怎么安抚驱使,也是当务之急。”
当日江南乡试一过,时为科道官的副总裁付正春外放为广西按察使,而后因抚恤广西地方诸蕃得力,如今被皇帝青眼择中,迁为陕西省布政使。付正春在都察院时便与王子腾交好,当日还与石襄有些龃龉。付正春一向上任急速,听说其人将至,本来就要回京叙职的石襄急匆匆就走了。
“藩台……付师,付师方来不久,恐怕此事也有臬台一份儿。究竟是天灾还是什么,陕西按察道必先查探。否则万一里面还有什么人祸,山西地方绝对会推给我们。”
地方各省抱团排外几乎是官僚传统艺能。贾珠自然而然地恶意揣测山西时,笔下亦不停,连着写了几封简扼信函,最后接过流藻奉上的私印、官印拓上封好,一起交给茶鹤,嘱了一个“加急”。
这位识字的小厮一躬身,趋步退出去吩咐人寄信时,低头大略扫过一眼,只见其上收信的名姓尽是屯驻在张掖一带的将帅。
裴世贞肯定道:“东翁明鉴。晚生也觉着会推诿,而藩台履任不久,前任又是负罪进京,多半要推到陕西藩台民政上。”
“这和玉渊你们又没什么关系。”韩奇忽而插嘴,其人言语中的干涩怎么也掩盖不住,“怎么补这二万石粮食和马骡不应该才是当务之急吗?”
然而贾珠听见此话,却几乎抑制不住地叹了口气,旋即向后一靠疲惫阖目,也因此同时困惑望来的旧友没能看见他满目无奈。
裴世贞被打断时,神色蓦地一沉,接着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停了数息向韩奇问道:“陕西雪崩此事您此前听说过吗?”
韩奇沉默片刻方道:“除了我所居京畿一带,我并不通地理,这还是我第一次来。”
“雪崩此事常发于云贵苗疆之地,听说图步策棱他们部族在古时安西一带也遇见过。陕西地方多得是六七月汛急,彼时陕地山峦泥沙俱下,直接吞没一处村镇也不是不可能。大雪封山不是没有,但唯独很少有雪崩。”
裴世贞盯着韩奇,终于没忍住他身上固有的傲上凌尊的习气,声带嘲讽:“韩佐领,您不会真信了无人生是天灾的缘故吧?”
“你是说人祸。”韩奇冷冷说道,“什么人居然对辎重下手?百害而无一利!难道是图步策棱的探子死间吗?!”
裴世贞应声嗤道:“就是人祸!大雪是真,山路更不好走也是真。您以为这些真是我们粮道署的托词?‘五溪运粮数万家,哭声震动湖南北’……您不考科举,不读经史,当年停在大泽乡的陈涉是真到不了渔阳吗?”
韩奇不是连字都认不清的纨绔呆子,当然知道此典。他当即往正中养神的贾珠看去。
与此同时,几乎赤’裸的出格言语使堂上众人齐齐色变,然而在韩奇看来,贾珠却恍若未闻,只是放任裴世贞说此大逆不道的言语。而此后,其咄咄之言如潮如浪般层层拍来:
“圣人之心,就是天下公心。所以明知雪大路险,民夫力役依旧要赶路运粮,因为陕西一省和甘肃半省支撑不起战事靡费。之前朝野内外反对之言几乎成了政潮,不是哪个阁老大员暗中串联捣鬼,是根本就没有备下如此丰厚粮储以供军需。如今既然已成定局,这么艰苦的转运就是必然,而这等转运中出现的失期、丢弃、死伤等等乱象也是注定。”
“真也好假也好,你们只能伸手要粮,京师朝廷只能发圣旨廷寄催粮。连年灾祸不断,仓储不丰,民生艰难,为了这事儿摊丁入亩尚未见成效,又要大笔用粮……战事一毕,粮官一砍,沸腾民众也就忘了输粮途中被苛政逼迫冤死的鬼,挣扎着继续过日子了,左右能活下来就行。又不是人人皆反的末世,你说是不是?”
“您说为什么不急着填补这窟窿,可我问您拿什么填?再等着山西发来等得及吗?”
裴世贞最后几乎笑出声来:“将士的命是命,陕西一省上下官宦的命就不是命吗?我们粮道也不能凭空变出粮食来,还不是只能和布政使司一起将陕西士绅民力抽干给你们送去!转头被陕西士民戳脊梁骨骂狗官也就罢了,不小心还成了别省和将士战败的替罪羊了!冤不冤?”
韩奇不想和裴世贞对上,只觉对方狷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