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能窥见六百码外黄尘中显现的身影,他们穿着拜占庭棱扎甲,其上有着鲜血洗涤留下的锈色,头戴萨拉森式尖盔刺破尘土阴霾,第一排平举着骑兵长矛织出一张细密的网,后排的则扬起了钉头锤——其威力相当于破甲箭加重棍,身下则是粗壮的斯基泰草原马,马胸还覆有仿拜占庭式马铠。
“那是马穆鲁克重骑兵,”勃艮第公爵于格掠阵驰援,亲自擎着金焰战旗,对防御东北角的领主骑士们大喊,“他们是萨拉丁的亲卫,异教徒勇士中的勇士,值得尊重却不必畏惧,因为主赐福我们的剑无坚不摧!”
法王腓力从一排持盾王军后绕出,铁环样式的王冠嵌死于头盔上,难得的一身银甲满面风霜,向众人宣布:“英王与加尔尼埃一起发出了总攻信号,他与圣殿骑士团已击溃南线的贝都因轻骑兵,很快就会与我们汇合。蒙主庇佑,我们已冲垮萨拉森人目前的阵线,相信一定能坚持到得胜之时!我将与汝等一同作战!”
多年后让.德.罗克鲁瓦已身在地中海彼岸,却仍不会忘记这一日马穆鲁克重骑自海岸一侧插/入、向他们发起背后冲锋的场景。
他会记得身披重甲的战马发生对冲的强烈挤压、肺部逐渐趋于真空的感觉、肋骨被胸甲与盾挤压发出的脆响——或许是幻觉(因为没有疼痛);记得从缝隙间透出的长矛、它们从脸颊耳畔擦过的风声以及带来的心悸;记得钉头锤破盾近身,使甲衣与头盔变形乃至破碎,那声响仿佛砸碎的是自己的颅骨;记得镊子在血肉里夹出碎骨的滋味;记得那些获得了救赎却今后只可能在梦里出现的人......
我主在上。他想。我要向您祈求什么呢?他已经不记得了......
人们希望忘掉一些不那么好的经历,前提是他们忘得掉。夏日里隔着衬衫袖子依旧能摸出桡骨错位重接的凹凸痕迹,冬日教他打猎时使不出劲拉不开弓。这告诉他,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在一场恶战中活了下来,是当之无愧的圣战者,可他却没有多快乐。
是了,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呢?他一时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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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胜利与覆败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萨拉森人和法兰克人的困境是相似的。在最初,双方的死伤数量相差不大,只有沙场上肆意弥漫恐惧不安在慢慢积累。当内心的恐惧压倒对肉/体控制的人数到达一定比例,一支军队就溃败了。先是三五个人掉头,再是三五十、三五百......洪流只要冲下一角,便能冲垮整条堤坝。正如马太福音中所言,“多的让他更多,凡是少的,就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恐惧者更恐惧,勇敢者更勇敢,直到结果无法逆转。
而在此过程中,任何一个细微的因素(例如一面旗、一句话、一颗头颅、一阵风)都不容忽视,因为它有可能改变胜利或溃败的速度乃至胜负本身。
9月7日午后的阿尔苏夫,在红底三狮旗飘扬在视线里之前,东线出现了变数。
弗兰德伯爵逆流行舟在战场北部登陆,幸运的是萨拉丁没有想到在法兰克大军的后方派出侦察兵,这五百人急行军逃过了他的视野——正如多年前某个逃脱阿斯卡隆合围、绕过烈日下的霍布雷德*、并出人意料地出现在蒙吉萨和哈比斯.加答克*的身影。为了进一步隐蔽行踪,根特领主提议从树林带之后走。
(*霍布雷德战役中鲍德温奇袭萨拉丁空虚的后方。)
杰弗雷拉住他的马辔低吼道:“你疯了吗?树林会拖慢重骑兵的行进速度!”
“如果仅有一两排呢?”
斥候被派往掩护带前探查战况,他们在狭窄的林带之后列阵,两翼铺开很远,仅有一排骑士,而中段呈楔子状向前凸出,大约四十人的位置布置下两排人。随后保持队形穿过林带。
两位统帅分别从两端开始检阅,接着汇合到楔阵头部,并应该佐之以鼓舞士气的演说。伊西多尔扭头看了杰弗雷一眼,神情复杂。
有些谎言必须成真.......
“留给我吧,”黑发青年向少年人低头致意,眉骨下的阴影与长睫掩盖了眸中情绪,他像一名下士征求上将的许可,“这是最后一次,我发誓。”
弗兰德伯爵狐疑地皱眉,似是疑惑于他的郑重,而后点头默许。
他想尽可能完整地参加这场旗鼓相当的决战,因为以后可能不再有机会。既然命运使他摆脱疾病的禁锢,并成为有一定统帅职能的领主,站上阿尔苏夫以北的这片沙漠......
Carpe diem. 他在心中诵出这句箴言。
按照惯例跪伏于沙地上默然祷告片刻,斥候匆匆赶来在他耳畔告知交战双方的情况,虽有转机却依旧不乐观,十字军转守为攻、趋于合围却腹背受敌。
他以胸前的一个十字结束与天国的交流,起身时先前的谦卑驯顺如同斗篷上的沙粒滑落。伊西多尔利落地攀上鞍背,自队伍北端策马至中段,以清冽威严的嗓音高声说出那些誓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