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母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他们甚至不知道小刍有自己的社交账号。自己的儿子怎么有胆子背着他们看那些网上的肮脏东西?他们相信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然而正是这天晚上,小刍把交通卡、钥匙串和几张收在抽屉深处的零钱放进背包里,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家门。等天亮以后,父母会发觉他和书包一起不见了,就会认为他是昨夜挨了教训后早早上学去了。等他们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那将会是至少十二个小时以后。那时他们也不会立刻去找警察,因为小孩离家出走毕竟也是一桩丢人现眼的事。他们还是会等上一个晚上,看小刍会不会因为没钱吃饭而自己回来。
小刍并没想过自己到了明天晚上是否会饿肚子,又或者被警察找回家后会面临的惩罚。不知为何,他确信自己只要找到了旧船厂,这些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去吧。去寻找使所有人满意的工程师。他走进城市的夜色里。这仿佛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清楚午夜时分的街道。四下黑暗而幽静,路灯的光苍白如薄霜。两侧的楼厦都沉默地俯视着他,令他觉得自己那么渺小,随时会在这黑暗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肯定会死在路上的。冻死。饿死。被人抓走贩卖。今天以前他都只是待在父母家里的不知感恩的寄生虫,又怎么能在这个更广大更冷酷的世界里活下来?他只能回到家里去,回到学校里去,回到父母为他规划好的路线里去,这样才能逃避沦入这片孤苦而骇人的黑暗。
他发觉自己正颤巍巍地往前挪步。关于回家的想象反倒使他被逼迫着走向夜色深处。最坏的结果,他对自己说,就是会早早地死掉,就像没能变成飞蛾的蚕。死是很可怕的东西,然而没有具象的形体,还让他的父母也避讳不谈,这就使得这个词变成了一种证明自我的武器。只要他不畏死,就得以在某种程度上凌驾于父母之上。他还想到了蔡绩的叔叔,那个误食老鼠药而死的人。据说他死得很快,那过程也许会很难受,可是只要够快,怎么也比十年或一百年要短!
小刍慢慢地走出了住宅区。他把记着路线的笔记本抓在手里,时不时借着灯光核对路线。在手机地图上,这条路线不过跨越了一条区线,弯弯折折地竖穿两个半屏幕。他没有想到自己记下的那十几条路名与岔路实际要走上好几个小时。幸好城市里的夜不像乡下那么黑,等他从居民楼走到了闹市区,各种夜间营业的商铺使黑暗也稀薄了。有时凌晨下班的人与他擦肩而过,或是路过车辆上的乘客从窗口望向他,他们诧异的眼神会叫小刍的心口被紧紧攥住。他努力地想自己要是被拦下来要怎么办,要怎么解释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在夜里乱走。但最终并没有一辆车为他停下,也没有一个人向他发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而且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看上去非但不像失魂落魄的离家出走者,反而镇静得像个正在回家路上的人。
渐渐地,他不再觉得害怕了,而是回想着过去生活中的种种小事。他一会儿想起同学讨论某个他根本不知道的球星和跑鞋品牌,一会儿想起奶奶生前站在灶台前的样子。她总是在土灶前咕咕哝哝地说话,抱怨所有的子女都不管她。她唯一的儿子和一个外地女人去了城里,从此就没了良心。她生前一直是对小刍最好的人,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严厉的话,仿佛小刍做任何事都是好的,是令她骄傲和高兴的。可是每次提起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妈妈时,奶奶的声音就变得很陌生,叫他非常害怕,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就是小刍一直以来的感觉。他总是在做错某些事,总是给别人造成麻烦,让别人感到不快,而他自己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情由。过去的生活就是如此混沌而不可知,仿佛他只是一只不小心闯入闹市区的流浪动物,无论做什么都引起人们的惊叫。只有在很少的时刻他感到自己是平静的,安全的,不必惊惧于大人们随时爆发的愤怒与厌烦。
但是今天过后事情就会不同了。有个声音在心底对小刍说。那个声音是亲切而平静的,是可以理解的。他告诉小刍一切最终都会过去,就像一场长跑总会有抵达终点的时候。终点,但不是像他父母那样的终点,而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一个全新的自我。他走着,走着,渐渐地忘记了一切忧愁和恐惧。他像个刚出生的婴儿那样观望周围的一切:两株巨大而相互依偎的银杏树;天空中团团破碎的云朵;远方传来的仿佛是船笛的悠长鸣声。他以前从来没对这些东西感到疑惑——或许在他记事前曾有过吧,但是后来他就不再关心了。他有许多作为“小刍”这个身份而需要关心的事,因此不和他相干的事物便被遗忘了。而今夜他不再是那个小刍了。他是一个出走的孩子,一个没有名字又对世界毫无成见的人。现在黑夜和白天都是一样的了。刚出生的婴儿对什么都不惧怕,对它们而言并不存在超自然的边界。那时它们能公正地看待世上的每样事物,觉得它们都同样值得惊奇。它们在思想的脱俗性上超越了一切成年的哲学家,唯有一样东西是大人哲学家拥有而婴儿做不到的:认识自我。
可自我有什么重要的呢?那不过是整个宇宙中最微小的一种视角,把周遭呈现的客观事物予以有偏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