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燃约沈惊鸿在金陵见面。
但她没有说时间。
因为她并不确定对方是否会赴约。
江雨霏霏,六朝如梦。
作为千年古都,金陵城的景色很美。
又因一剪细雨楼建于城北,与牛首山相邻,所以倘若细雨绵绵之时站在楼上向远处眺望,便可见白珠帘似的雨幕下,远山濛濛,竟淡淡皴出一副青鸦色的山水画来,风光秀丽得很。
金陵同渭城不同。
前者十分太平,在这个地方,你大约是看不到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乱世之景的。
你能看到灯会,看到卖艺杂耍,看到在正月十五的元宵夜上,上千盏灯错落有致地堆放在道路两侧,灿如白昼,几乎照亮了整片夜空。
乐伶、舞姬,文人墨客,还有戴斗笠的妇人、齐腰高的孩童,无数形形色色的人走至大街上,都笑语吟吟地汇入这欢乐的海洋。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金陵之繁华,莫过于是。
那些纵情于犬马声色,闲时驰骋于郊外田野之上、打猎解闷的王孙公子们大约也很难想到,彼处渭城,同一个世道,不过是隔了几千公里的路,竟是另一个人间。
这一夜,陆雪燃站在城楼之上,思量许久。
抬头是明月高悬、繁星璨璨,放眼望去,城内尽是万家灯火,一片喧哗热闹之声。
明日,沈惊鸿会来吗?
她不知道。
甚至于她有的时候也会问自己:
长久地探寻渭城一事的始末,为它奔波数十年,纵使几经波折也初心不改。
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申屠焕失踪,云滟时身故。
受害者隐入尘烟,连加害者都已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可她却仍旧固执地追寻着一个真相。
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其实陆雪燃也不知道。
但很多时候,她的人生就是这样,不知道一件事的答案。
但这件事却必须要去做。
为了她自己,为了认识的人,为了那些千千万万都死在这一场浩劫中的无名黎庶。
她都一定要找到这个答案。
*
最近,她常常会想起家人。
想起当初一家人在渭城度过的日子。
这倒不是怀念,也不是伤痛,毕竟满打满算,她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也只有六年。前四年受限于幼童的生理机能,记忆模糊,后两年则是开始给哥哥姐姐们打杂、帮工,过得并不算轻松。
贫穷的地方就是如此。
小孩是劳动力,所以她的童年并不圆满。
而父母又因为生育的孩子太多,最后甚至要到了担心养不活的地步,所以每日都在为生计发愁,闲暇之余,分摊到每个小孩身上的爱和关注寥寥无几。
然而,就是这样一种繁重、甚至是困苦的生活,近日来,陆雪燃却常常想起。
这份怀念并不为具体的人,也不为具体的物,而是为一种由具体的人和物所代表的那种宁静、安稳的生活。
远树知村落,斜崖尽麦田。
夕阳西下,空旷无垠的黄土平原上,数道炊烟自低矮的屋舍上升起,丝丝缕缕、飘飘袅袅。
近处,几个垂髫小儿聚在村口的大树下,追逐打闹、嬉戏逗趣,上了年纪的老人则是搬了把凳子坐在自家门前,翘起腿,嗑着瓜子,同对门的邻居闲侃。
她想念这样的生活。
村落、炊烟、田埂上一排排的白杨树,还有夕阳下,万物俱被染上的一层霞光。
甚至于连景物中那些黄发老者同垂髫小儿,这些人、这些物,全部都成了她记忆当中的一部分,弥足珍贵。
但后来,日子开始慢慢地不好过了。
西北干旱,因为长年累月地不下雨,所以到处都是河床干涸、土地龟裂的景象,再加上蝗灾,老百姓食不果腹,于是逃荒的人越来越多,整个村子也越来越空。
直至最后,一整个村子的人都跑光了。
有门路的人去投奔镇上的亲戚,或者早早贱卖了产业,带着一家老小,跟上了去中原的商队。
没门路的人就卖身为奴,给地主做短工也好,给豪吏做长工也罢,就图个包吃包住,实在不行,还可以包袱一卷,直接去逃荒。
当然,逃荒的这一路上并不安全。
很多人都是靠两条腿走着上路,这一路上缺水断粮的,通常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路边,再也爬不起来,而他的家人甚至都没有力气去掩埋尸身,只能仍由其曝尸荒野,被野狗啃噬。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这并不是一句空谈。
他们一家原来也是有几亩薄田的,靠种麦子为生。
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