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鸿到金陵了。
短短七个字,反倒叫方檀有些发愣。
原因无他,他只是没有想到——
沈惊鸿竟然真的来了。
或许这样说很奇怪。
他也并不是不希望对方来。
只是那一日在华山,漫天风雪,当他在白梅树下亲眼见到这位“沈公子”时,对方的言辞谈吐、相貌衣着都下意识地给人一种感觉:这样的人是不能随便下山的。
上山是出世。
下山是入世。
华山山间长达十几里的盘肠小道,隔开的是欲壑难填的人心与三千红尘。
而人一旦入世,过了那条线,就很难找回当初的自己。
如果可以下山,沈惊鸿不会隐居长风驿三十年。
毕竟怀抱着仇恨活下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更何况他并非问心无愧。
*
沈惊鸿清楚地知道——
又或者说,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都清楚地知道:
他的父亲,沈不归,作为上一代沈氏家主在“渭城沦陷”这件事上其实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当然这并非指对方与妖魔勾结云云。
因为准确来说,沈不归是失职。
耽于情爱,意气用事,以致家国一朝沦丧,生灵涂炭、神州陆沉。
“结两姓之好,缔嬿婉之欢。”
爱情是一件很美好的事,相爱本没有错。
但是上位者倘若沉溺于此,忘记了自己肩头的责任,便很容易给下位者带来灾难。
沈不归错就错在被懊悔冲昏了头脑,忘记了“千金之躯坐不垂堂”的告诫,所以才会在妖魔来犯之际,不顾危险亲自拼杀在前。
以一种近乎求死的姿态,置沈氏二百年家业于不顾,最终力竭身亡。
诚然,他可以不惜命。
没有人规定一个人必须要活着,沈不归大可以一死了之,以此向妻子赎罪。
但渭城自古荒凉,兼之群狼环伺,数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皆系于城主一人之身,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如此情境,沈不归死了,你让这些人怎么办?
他就是这样做城主的吗?
世道安稳时,为君者享无上尊荣,得百姓供奉,自是快活无限。
可真到了山河破碎、大厦崩塌那日,君王也好,城主也罢,难道真的可以将“天下兴亡、众生疾苦”这等大义抛掷一旁,关上门去不听不闻吗?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沈惊鸿问心有愧。
也正因为问心有愧,所以哪怕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二三十年,可当某一日,当他在松风亭下再一次收到鸿雁传书,信中寥寥几语提及这段前尘过往时,他仍会为此挂心。
“渭城”这两个字就像梦魇,像一道陈年的伤疤,这道伤疤长久地横亘在他心中,日夜渗血,痛彻心扉。
沈惊鸿几乎无法去回想其中的细节。
被申屠焕硬生生开膛破肚的族叔……
首级尸身垒成数座京观的府兵……
还有在战火中流离失所、嚎啕大哭的百姓们……
……
那些消失在这场战乱中的亲眷族人、知交故友,还有无数兵卒、治下州民——
究竟死了多少人,又活下来多少人?
他竟已数不清。
*
大约城破之日,很多人的心头都或多或少闪过这样的念头:
“如果沈城主没有死就好了。”
沈不归不死,局面不会坏到那样的地步。
但他偏偏死了,还是以一种近乎负气的死法,心灰意冷地自尽于渭城郊外,只留给世人无限唏嘘。
可能是沈不归的一生实在太过顺遂。
作为沈氏嫡枝,还是唯一的继承人,大部分时候,他都只需要为自己而活。
正如他在南疆对苗女一见倾心,他甚至不需要考虑任何人的意见,当即便决定娶对方为妻。
他是如此潇洒,又是如此骄矜。
所以那一日在宴会上,当变故陡生,特别是命运降下的惩罚竟带有一种“应得”的意味时,他是无法接受的。
无法接受。
所以沈不归选择去死。
什么家国大义、黎民百姓……
这一切都在怒火的焚烧下化为灰烬,他无暇顾及。
又或者,沈不归在死前终于明白了一点,于是选择以命换命,重伤申屠焕,妄图牺牲自己来换取城池的安宁,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当衣衫被鲜血浸染,颤抖的手握不住剑,他早已无力回天。
一步错,步步错。
爱人,天下,他什么也抓不住。
于私,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