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沉默着跪在林氏祠堂前,已经良久。
林凤岐垂首,面容隐在阴影之下,神色晦暗难辨。
幼时若是犯了错,林召棠常会罚他来跪祠堂,对着父母牌位反省己身。
林凤岐自小便极少受罚,唯有八岁时,与同窗动了手。林召棠气得动了戒尺,要他到祠堂里跪着,好好想想这样是否对得起逝去的父母。
景文帝初登基时,朝政不稳,有兵匪之乱。林凤岐父亲为救兄长而死,不久后,其母亲也悲伤过度而早逝。林召棠愧疚自责,此后一心抚养侄子,一生无子。
“凤岐,不要怪伯父对你严厉。你父亲去得早,林家这一辈只有你一个嫡系,若你不成器,你叫我百年之后有何面目面对你父亲?”
言语之间,尽是隐痛。
年幼的孩子沉默不言,没有再告诉伯父,他动手的缘由是对方讥笑他的身世。
林凤岐不愿再引伯父伤心,于是从此后学会了隐藏心思,做一位克己复礼的温文君子。
见此,伯父脸上的笑容越发多了起来,林凤岐也便随之微笑,人人赞其温润如玉,处事得体。
此后,他再也没有做过需要被罚跪祠堂的事。
后来,到了少年时,周仪因忌恨而拿他的身世做文章,林凤岐从容平静,无波无澜,只静静看着那人。
在他要做些什么之前,树上忽有一人翻身而下,提拳便打。
是宋凌霄。
从此,他有了第一位真心结交的好友。
好友对他毫无防备,真心真意,连妹妹失散在外的消息都没想着要瞒林凤岐。
林凤岐第一次许诺,诺言便是要护宋姑娘周全。
那时,他只当这位宋姑娘是好友妹妹,也预备将她当做妹妹对待。
可是,花灯夜里那场并非本意的相拥,宋明意那些沉默压抑的眼泪,让林凤岐隐约感觉到,他们似乎是一类人。
显而易见,宋明意并不愿意让宋凌霄见到她的狼狈,并为此极力掩饰。
既然她抗拒,那何必强迫她做不愿做的事?
于是替她遮掩,尊重她的意愿。
从幼时起,林凤岐从来没有得到过谁的纵容和放任,但是面对这个倔强安静的少女时,他却将这些给了她。
谁能料到,世事无常。
林召棠终究不忍:“凤岐,起来吧,伯父没有罚你。你手腕上还有伤,还在渗血,若不好好将养,日后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
目光触及侄儿垂在身侧的手,林召棠叹了口气。
林凤岐静静道:“只是左手上的一道伤罢了,哪里及得上侄儿犯下的错。”
药物迷人心智,但林凤岐到底还保留着一丝清明。为了不铸成大错,他捡起碎裂的茶杯瓷片,在左手手腕上刻下深深划痕。
鲜血混着打落在地的茶水蔓延开来,蜿蜒出骇人的痕迹,甚至沾染了少女衣裙。
只希望,不要因此误人终生。
林召棠道:“既然知道是错,那便弥补,为时未晚。你昏迷时,伯父已经去宋家提亲了。”
林凤岐蓦然回首,凤眸微睁,愕然而又急切道:“伯父!这怎么可以!”
林召棠不解道:“你坏了人家姑娘清誉,当然要负责!难道因为宋小姐自幼在道观清修,觉得人家配不上你?你不喜欢?”
话到后来,隐含怒意。
“没有!”
林凤岐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他自己便怔住了。
片刻后,林凤岐回过神来,继续艰难说完:“……可是,伯父您有没有想过,您这样是在逼她出嫁,要她嫁给一个加害者,这对她来说不是弥补,是更残忍的伤害啊!”
林凤岐对伯父一贯恭顺,少有如此疾言重语:“伯父,您和宋大人不能就这样给她定了婚事!……”
“可是,宋姑娘已经答应了。”
林召棠看着顿时失声的侄儿,重复道:“亲口答应的。”
*
十一月初,正是各州漕粮转运之时。
按照转运目的不同,漕粮可以分为三类,一是供御,也就是运送京都;二是供军,若起战事,便就近调粮;三是输纳本州。①
徐家几乎尽数接管了江南漕粮的供御运输,此外,各州仍有相应的漕粮运额,依然各行其是。
这一次,徐氏商队便正好撞见荆州北上的漕船。
“娘希匹,该死的狗官,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徐氏商队中,一名大汉骂道:“各州各县的漕粮数量多少,户部度支司下发的条例明明白白,荆州漕吏居然敢向百姓虚报那么高!这马上要过冬了,人家吃什么?!”
旁边众人无不脸色铁青。
大梁律法,供御漕粮是按照航道,向陵江沿岸的八个州县征收,百姓皆要缴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