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萍在人生的前二十年,先是喜爱自己的名讳,得知名字是为了怀念“萍萍”后,她又开始讨厌名字。
直到身若浮萍的那几年,她才苦笑般地想,倒真应了这个名字。
日军到底不敢直接打进租界里,那一天,他们一家除了受惊吓,并未受伤。
租界渐渐成为大上海的唯一一处算作比较安全的孤岛。
可是,战争一天比一天残酷,依萍先是得到尔曜哥的死讯,之后,便是爸爸。
在听到黑豹子奄奄一息的消息后,依萍终于放下了对黑豹子的怨恨。
那一天,依萍在家做饭,许久未见的傅文佩突然闯进来,跪着就要给王雪琴磕头。
大家都吓了一跳。
傅文佩抬起磕得红肿出血的额头,哭道:“雪琴,雪琴,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是我的错!是我该死!我不该换了孩子,你打我骂我,我心甘情愿,只求你,求你救救振华吧!”
她挥手扇着自己耳光,状若疯癫。
依萍从她颠倒的语句中,知道了真相。
陆振华在阻拦鬼子抢掠时,与其对弹重伤。
“要打仗就去战场上打!欺负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算什么畜生!”陆振华冲在最前面,应当是他做了多年司令的敏锐,每一发都很准。
他那把黑黝黝的手枪,打出的子弹终究落在了他一生的敌人身上。
“医院的伤员太多了,到处都是尸体,没有药了,没有药了,雪琴,我知道尔曜是做这个的,求求你,振华他就等着伤药救命啊!”
王雪琴面色犹豫,地下室是他们家的秘密,尔曜当时再三叮嘱过,绝对不能暴露。
傅文佩跪爬到王雪琴脚下,拉着她的衣角哭,声音尖利。
没有答复,她立刻扭头,巴着依萍的腿,肿着眼睛念叨:“依萍,依萍,那是你爸爸啊,他是保护百姓重伤的,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依萍心中震颤。
王雪琴看依萍一眼,叹气一声,松了口,“等一会吧,家里要去求人拿药,不能即刻给你。”
傅文佩几乎哭成一个泪人,极为感激道:“好,好,多谢你雪琴,我,我先回去照料振华,要是有药,能不能劳烦你让人送来?”
王雪琴冷冷点头。
依萍看着傅文佩远去的背影,征询道:“妈,我先拿上药,跟着她后面吧。”
到了医院,只见整座建筑铺满了伤兵,头上身上到处都是绷带,有人断肢残躯、双目无神呆呆坐着,有人血肉模糊躺在担架上,有人捂着肠子进手术间。
傅文佩走得很急,让依萍短暂失去了她的踪影。
等她追寻到女人的背影时,只看见傅文佩抱着一个面孔青白的人哭嚎。
太晚了,陆振华去世了。
依萍慢慢走过去,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停浮现出往日陆振华的影子。
这是她失去的第二个亲人。
多亏大哥将洋房买在法租界,独门独户的院落,比公共租界和日租界安全数倍,又有和大哥交情深厚的秦五爷等人照顾一二,他们的日子过得不算糟。
尔豪和杜飞仍在申报报社上班,整日在报道中摇旗呐喊,战火就在眼前,土地在一寸寸丢失,家园不复安宁,乃危急存亡之秋也,呼吁同胞们慷慨解囊、毁家纾难。
依萍也是在这时,从秦五爷口中知道了当年大哥售卖磺胺药品时,为何只要大量英镑和美钞。
因为他将拿到手里的分红尽皆换成了一架架飞机,当初在上海半空肆虐的日机那么快撤离,就有大哥的功劳在。
秦五爷语重心长,“依萍,尔曜他有远见卓识,早早预料到这一天了,”他踌躇道:“你也不必在沉浸于悲伤之中,等战争停了,未尝没有再见的一天……”
依萍一愣,追问:“秦爷,您说,您说大哥没死!”
秦五爷摇头不语,随后转移话题道:“国难当头,你从前在我的歌舞厅里自创的歌很好,要是你还有这份心,无论是安抚人心还是鼓舞士气,总要发挥你的能力才是。”
依萍的心情如坐过山车,忽上忽下,闻言,她只点头。
过了不久,依萍果真出了一张唱片,再无儿女情长,只有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缩在这一处洋房里,家里的日子竟也渐渐平缓下来。
直到尔豪选择孤身去重庆。
尔豪笑道:“我大学学的是机电系,会写字会识字的人太多太多了,也不缺我这一个记者,可会打机床,会造子弹枪炮的人不多,我想去兵工厂试试。”
王雪琴哭着喊着,骂他无情,她已经没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和第二个儿子此生不见吗。
尔豪拨开了母亲的手,挥泪奔赴重庆。
依萍望着他的背影远去,直到渐渐消失。
一开始尔豪还有信件寄来,但不过一年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