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是不怕这个的。
再深的田,也不至于吞了一个成人。
他是在替沉檀害怕。
人干起活来,眼里容易只有活多少,全没旁的人或事。
若是有人能做事时,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是天才,便是偷懒。
他怕自己一忙起来,顾不到小孩子。
小娃娃那么高点个子,掉进去出不来可怎么好?
还好,这两天太阳不错,淤泥晒得比较干了。
外祖父踏下去,也就陷了一陷。
说明这时土质正好,又方便人走动,稻茬还能拔得出来。
心里有数,他就大踏步地进了田里,不断弯腰,拎起稻茬,连带着根部一大坨泥土,往田埂边上甩。
稻茬飞起,磕到田埂上,根部那坨泥巴也就被摔得差不多了。
这种稻茬不管不行,有些根还没烂完,天气一好,就容易发出嫩芽了。
比方说外祖父现下揪的这个。
枯黄杆子里生出悠悠绿意。
多么顽强的生命力!
外祖父心里唏嘘着,面上却毫不留情拔掉了它。
没办法,这种悠绿,到得夏天,又能长出一株禾苗,但结不出穗子,于农民是无用的。
外祖父在拔稻茬的时候,沉檀就坐在田埂上,看着不知名的野草发芽。
绿色总是养眼的。
她望着这些萌发出的嫩芽,心下无限欢喜。
它们在伸展着幼小的身躯,它们星星点点,构成春日里常见的风景。
只是可惜,农人不需要风景。
反而,为防着田埂上的野草长到水田里,它们通常会被农人除掉。
这些草生命力极其顽强,还易扩散。
根系延伸到哪里,就在哪里长出草来,开出花来,抢夺水稻的营养。
所以沉檀就会常常看到,昨天才破土而出的嫩芽,今天则被外祖父连根拔起,丢到垄上,让太阳晒死。
但这并非是一劳永逸的事情,只要土里还有根须,那就是它重生的机会。
因此哪怕后来水稻长起来,沉檀还是会看到外祖父隔三差五就要一个田一个田的跑,再次重复那些人为干预自然的事情。
有时是顺手,有时就是见野草生得太好,不得不专门用半天功夫,去把杂草都除去。
这些杂质都去除掉,外祖父就会去别人家借水牛。借牛是很容易的,给几包烟,再送些酒。
不吃烟酒的人家就送猪肉,总能在乡里邻里,或是别的乡借到。
因着婚姻嫁娶,那年头还兴把不好带的孩子认个干爹干妈,所以十里八乡总有认识的亲戚,不管亲疏远近,只要能攀上亲戚关系,就多一条法子。
铁犁自己家是有的,没有的赶场去买也行。
外祖父家的铁犁,是村里最大最气派的,崭新,上面绿色漆未掉,也没上锈。
他知道工具好,办事效率就高,所以买农具的钱,他是不省的。
都准备齐全,就得把人家的牛养两天。
一来,得熟悉牛脾气。
牛虽然忠厚老实,但也有犟牛,脾气上来,怎么也拉不动。
农人干活,牛是最大的帮手,一人一牛自然需要互相熟悉。
二来,得好吃好喝供一供。
犁田的事情,最累的不是人,而是挂着铁犁的牛。
要想牛卖力干活,就得给上好的草料喂几天。
吃饱了,再有力气犁田。
再者,养牛这几日,也好往旱田里放水。
水稻水稻,没有水,是不成稻的。
把握好水深,把田里泥巴泡得冒软,就可以赶着牛下田了。
外祖父把铁犁套在水牛上,喊着号子,拿着鞭子,同牛一起,在那些水田里,一遍一遍犁着。
要拐弯的时候,就轻轻给一鞭子,调整方向。
牛大多都是好牛,特别水牛,十分通识人性,上班时尽职尽力。
它敏锐地知道,什么时候该走直线,什么时候该拐弯。
田底下肥沃的淤泥被犁翻出来,去年种过没什么营养的土被埋入深层,去积淀肥力。
偶尔犁到游鱼,外祖父会面无表情的丢到沉檀旁边。
其实他心里是十分欣喜的,这种小鱼,卖了不值钱,拿回家熬汤却是难得的鲜美味。
不过说了沉檀也听不懂,这种无人分享的喜悦,自然就不喜悦了。
等第二条游鱼被抛上来,外祖父到底是没忍住,面上带着笑自言自语起来:“这田里这么多鱼呢,可惜太小了,只能拿回去熬汤,妈好久没喝过鱼汤……”
沉檀听不懂,她只是惊奇地看着身边两条活蹦乱跳的鱼。
它们身上带着鳞片,长着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