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萧瑟,秋凉拂落枯叶,孟不晚拿起一床薄毯为窗边的母亲披上,她梳得规整的头发里已布了清晰可见的白丝。
“妈,窗边有风,小心着凉了。”
叶臻握住她的手朝她浅笑了一下,与孟庭树结婚的二十多年来她没吃过苦,家中上下琐事都是孟庭树亲自打理,她就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办钢琴演出、出版散文、做京剧演员。
旁人闲言碎语地笑他,说他管了那么大一个公司,在家却连个女人都管不了。
她对流言有所顾虑,想过放弃自己的事业在家专心做他的贤内助,他知道后却认真地对她说:“臻臻,我希望你在我身边是快乐的,你有一颗感知世间美好的灵魂,我透过你看到这个世界的美,护佑你让我感到真正的快乐。”
于是她开始放任自心,更加专注于自己想做的事,短短两年,她就成了小有名气的京剧演员,每一次演出孟庭树都没有缺席过,他总是坐在第一排,后台也摆满了他送来的鲜花。
她已经习惯了在孟庭树这颗大树下栖息、乘凉,他告诉她按时三餐,告诉她别累着自己,告诉她会一直爱她,却从没告诉过她,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她该怎么办。
二十五岁时她生下了孟不晚,彼时孟庭树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再也无法兼顾事业与家庭,于是她选择退居幕后,将追求的自由变成了责任。
一片枯叶飘进窗台,叶臻抬手拾起,捻着树梗慢慢地转:“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小晚,天凉了,要记得添衣。”
孟不晚垂头枕到她的颈窝,她知道她在思念父亲,小时候的记忆里叶臻是热烈的,她自由爽朗,敢于求真,她性格里那部分“叛逆”也多是来自她的教导,她常说:“小晚,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东西。”
每当这时,她总调皮地环住她的脖子追问为什么,叶臻便会腾出一只手刮她的鼻子:“等你长大后爱上一个人就知道了。”
那时她不懂,母亲说的自由为何总与爱挂钩。
凉风习习,昏黄路灯下的残叶四处飘散,叶臻提气吊嗓,唱起了那首她最爱的《锁麟囊》。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她唱了千百遍,直到今日才真正懂得何为兰因,可惜今生,都太迟了。
翌日清晨,孟不晚独自坐在沙发上,饭桌摆着她做好留给何均的饭菜,他已经三天没有回来过了。门外传来爆裂的踢门声,她知道是讨债的人,过不了多久便会停息。
等到四周归于寂静,她从抽屉里拿出纸笔,自从父亲出事以来,母亲的种种她都看在眼里,母亲曾是那样爱自由的一个人,但最终还是枯萎在了父亲身上。
她不愿重蹈母亲的覆辙,自由的本质是舍弃,是一场只能换不能等的公平交易。母亲选了爱,选了留在一个人身边,为自己画了一个无形的圈。但她不愿将自己拴在一处,于是她放弃了何均,放弃了爱一个人的决定。
她削尖铅笔,在泛黄的信纸上提笔写下。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均
母亲身心俱疲,我已决意带她离开路安,谢谢你为我付出的一切,但我们一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从前是,现在更是,我们共度的那段美好时光,或许已是我们今生最后的缘分,祝你前程似锦,早遇良人。
孟不晚
隔日她便带着母亲来到了舟岛,她厨艺精湛,便找了当地一家提供食宿的饭店工作,店里客人多时母亲还会唱上几曲,一些爱热闹的欧洲人通常都会给她点小费。
唱京剧的叶臻常常笑着,每到傍晚她都会独自出门看日落,孟不晚忙完收尾的工作就会回到房间,在露台看母亲静坐的背影。
那时,她觉得一切都回到了正轨,枯燥的劳作将她填满,生命迎来前所未有的澄澈,她时常想起父亲,却再也没有想起过何均。
在舟岛住下的第三十个夜晚,她收好最后一个碗碟回到房间,经常握锅铲的右手虎口生了茧,她站在昏黄灯光下观察自己的双手,细碎的刀伤、烫伤无计可数。
她扯下止血的绷带进到浴室淋浴,血渍被冲走,皮肤却因为泡水而皱起,她站在镜子前擦干头发,觉得人的身体比心灵脆弱许多。
月色无垠,母亲仍坐在草坪上,她从露台返身,在书桌前随意挑了本书,没翻几页困意便猛然来袭,她试图抗争,但身体却像断了电,不过片刻就直接倒在桌边睡着了。
再见到母亲时,她是被几个部族游民从船上抬下来的,他们抓着她的手脚将她放到了草地上,母亲冰冷的躯体压弯身下的干草,连带她的心也一起被染得湿寒。
舟岛的海风腥、黏,她靠坐在母亲身边,一遍遍哼唱《锁麟囊》。
“他教我…她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早悟兰因……”
声调婉转,嗓音却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