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的见闻若要说出来,就算是详详细细地说出来,那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人的一生的见闻若要说出来,也花不了多长时间。不管是朝堂勋贵、帝王将相,还是江湖豪客、布衣白身,兴衰荣盛,波澜壮阔若要说起来,至多也不过是青史之上短短几行。但是成为史书中的量词,只做个“数十人众”,还是名列世家、列传,这可大有不同了。
秋景樾平生绝不虚度。秋岳平生,也绝不愿虚度。每日惯例的朝夕问安,正将这信条一丝不苟地传递并实践了起来,如同秋景樾之父曾同秋景樾做的那般,如同秋景樾大父同秋景樾之父曾做的那般。秋氏,正是这般一点一滴地将这形式传承了下来,也将这信念传承下来,百年秋氏,始至如今。
秋景樾听完秋岳的陈言,手上的动作又顿了顿,伸手从桌上拿了布,在方才听到一半时,忽然又重新治起来的残章上擦去了灰屑。府内皆是魏晋旧风,唯此处有几张胡桌胡床,他须发皆白,倚靠在胡桌上,眯着眼用刻刀在章上磋磨,看起来慈眉善目,又穿着短打布褂,比起太傅,瞧着更像匠人多些。这位三朝元老,当朝太傅专心地看着章,漫不经心对儿子道:“阿郎,你将《论语·学而》一篇背予我听听。”
“是。”
秋岳向来不违逆父亲的任何命令,哪怕他觉得这命令再奇怪,时候也总会证明,他的阿父终究是对的。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虽不知为何父亲忽然要考校自己这般儿时便熟读成诵的圣人典籍,但秋岳仍然老老实实地诵了起来,朝堂上的官儿,多半有着不错的声音,也是有诀窍,刻意练过的,不仅清朗,而且有力,奏对之时,更是
字字掷地有声,音调悦耳,诵起经籍来,更是抑扬顿挫,引人入胜,秋岳自然也是如此,一时,满室皆是文学之声,若松柏之簌簌,如金石之铮铮。
秋景樾专心治章,似听非听,却在秋岳诵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一句时,忽然叫了停。诵经声戛然而止,秋岳开始明白父亲叫自己诵这一篇的意思,却并没有说话,乖乖地跪坐在座位上,垂手老老实实地等着父亲示下。
只有窸窸窣窣,刀锋刮过青田石的声音,偶尔夹着摩挲之声,秋景樾半个字也没有说。
秋岳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他并无半点不耐,似是早已习惯了这般寂静又沉重的等待。
秋景樾轻吐了一口气,刻刀放回胡桌时,发出沉闷的碰撞之声,秋岳浑身一震,伸手将秋景樾递过来的闲章捧在手里,上头刻着“就正”二字,古篆颇见功底,极有韵味,足可见大师风范,侧款上落着“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云云,秋岳郑重地领受了闲章,心里对父亲的意思也了然于心。
“就正”正是出自方才诵的《论语·学而》一节,接在“敏于事而慎于言”后头,是“就有道而正焉”的简写,原意是向学问精深者讨教学问,方能端正修养,若是联系今日伴读一事,其中含沙射影之处,自然明晰于心。而侧款的“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便是对秋岳行事的告诫了,这倒不必细说。
想通了这一层,看着父亲注视着自己的眼神,秋岳答道:“儿子知晓,必不改初衷,只隔岸观火,冷眼待之。”
秋景樾慢吞吞将一概东西收了,走到座位上,慢吞吞地盘腿坐下来,向秋岳颔首,舒畅地长吐了一口气,方才精光内含的瞳中,只剩下
浑浊的灰雾:“既亦问过安,便下去吧。”
秋岳方又行了礼,告了退,倒退着慢慢退出内室,瞧着外头的天色,暗自松了一口气,指尖有意无意地碰了碰怀中那枚章所在的位置,感到指尖从青田石磨钝的边缘划过。
又在外头立了半晌,半仰着头看了许久,秋岳方慢慢地踱过自己的后房。
刚踱过穿山游廊,秋岳转头便瞧见自己夫人在穿堂里靠在凉榻上乘凉,手里持着一卷书卷,旁边还放着茶水同几盘时令水果,还有些干果蜜饯、精致糕点。秋岳一看便笑了,温声道:“夫人倒是好不悠闲。”
秋岳夫人原是淮安伯周述家的女郎,两家关系极佳,周家女郎同秋岳少时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少生出了些情意,长辈自然乐得成全,周家女郎十四岁嫁予秋岳之后,因周氏贤惠温淑,又善解人意,将原先由秋景樾一人支撑的秋府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两人便愈加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夫妻和睦得不得了,平日里也是颇亲密,向来也不避人。
周氏闻声朝秋岳看过去,一见便欣然笑了,将书卷放到一边,道:“闲着玩儿罢了。”
一边说,周氏一边顺势从凉榻上起来,迎了上去,温柔地替秋岳宽下外袍。
秋岳顺手捉住了周氏的柔荑,揽着周氏走到凉榻上亲昵地并肩坐下,并不嫌腻味地又抬手抚弄着周氏的发髻,温声贴心道:“夫人玩得辛苦。”
“去。”周氏轻啐道,带着羞意地往秋岳身上一扫,又伸手抚平了秋岳身上袍子的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