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还是孟夏未至,天气也还算得上凉爽,跪在地上的小顺子却已经是汗流浃背。
他将额头死死磕在地上,能感受到成股的冷汗从眼前滑落,小顺子连头也不敢抬。
衍之叹了一口气。
“我没别的意思。”
衍之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柔温和,带着几分胜券在握的漫不经心。
“只是在宫里若想混下去,还是要认清主子,对吧。”
“衍之公公……”
小顺子的声音里透着哀求,衍之硬起心肠忽略了过去。
看着趴在自己脚边的小顺子,衍之恍惚之间想起了初次见到小顺子时候的情形,那时她还在为审查宫人之中谁可信可用,谁又是别宫安插过来的间谍而烦忧。小顺子是她看中的第一个懂事又见机快的内宦,按年龄来说,他比顾轻尘都要小一些。
只是宫人的年龄和皇子的年龄是不一样的。
衍之忽然一笑,淡淡道:“听说你本家姓李,入宫之前你的名字是什么?仍是单字一个顺么?”
像是聊起天气一般平淡,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小顺子却埋得更深了,浑身都忍不住战栗起来:“是、是是,原先,原先是叫李顺。”
想起这位年龄不大的衍之总管在至阳殿里的那些作为,还有曾经很是活跃,如今却不知行踪何在的那些宫人们,小顺子哪里还能猜不到衍之提起自己本家的用意,只是念及另一位同样少年老成的主子,仍有些犹疑罢了,只为自己夹在他们之间暗暗叫苦。
“小顺子……不,李顺。”衍之唤了一声李顺的姓名,语带叹息,却只像是普通拉家常似的,“你便没有想过恢复本名本姓么?还是说……你想要一辈子做一个小顺子?”
衍之循循善诱:“李顺,你莫要忘了,将你送到
殿下身边去的人是谁,将你从那些内宦之中发掘出来之人又是谁。跟在殿下身边,固然是一条通天大道,不过……”
之后的话衍之并没有说出来,但李顺虽年少,也在宫里混了那么久,又怎么听不出衍之的弦外之音。
主子终究是主子,内宦家奴们能够依仗的,也就是内宦们自己。因此大太监们才会一个一个地收干儿子,真正的外朝大人物,是从来不会将内宦们瞧在眼里的,就连史书上也向来少有内宦们的一席之地,只除了把持朝野、指鹿为马之类的污名。
在宫里的宫人们,没有一个是不知道这样的道理的,只是衍之却想要和孝王殿下对抗,这……
李顺低头,轻声却有力道:“总管,主子,终究是主子。”
“我知道。”
他听见这位年少聪慧,手段狠辣果决,又深受孝王信任依赖的总管太监,轻轻地说了一声,宛如叹息。
那么——
“愿效死命。”
李顺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对衍之说出了四字。
从今以后,他李顺,便要成为衍之安插在顾轻尘身边的一枚棋子,他将成为衍之的耳目,替衍之听见和瞧见她所不知道的顾轻尘的那一面。
“好。”衍之轻轻颔首。
她并不想要瞒着顾轻尘或是背叛他。
只是想要瞒住一件事,走错了一步,那也只能将错就错,步步向前。
若要说情报的渠道,现在的衍之自然是比不上长乐祁阳的,长乐祁阳若要想瞒着衍之什么事,衍之想要知道的可能性便极小。因此打从一开始,衍之就没打算从正常的途径得到顾轻尘的动向。
虽说情报一途,衍之落了下风,但要是比起对宫中规矩的熟稔和对至阳殿的把控,衍之若居次,就连水生也不
敢称雄,何况是长乐祁阳。
人的注意力是有死角的,对于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自然也不会特别去注意。而宫人内宦,这便是长乐祁阳的死角,也是顾轻尘的死角。在宫里,内宦们能编织出多大的一张网络,不是身在其中的他们是不会去关心,也不会了解的。
内宦在正常人眼中,始终都是残缺者。而一个健全之人,就算是圣人,对于残缺者,也很难做到一视同仁,健全之人,对残缺者,向来有着先天的优越感,史笔记载如是,就连内宦自己,也一样这么认为。
衍之虽然是女子身,但这时代的女人,说实话,就连内宦也不如,而衍之自己,也是经历过从现代跨国企业总经理,到低贱、甚至要隐瞒身份才能咬着牙活下去的内宦这样巨大落差的人。
在这一点上,衍之从先天开始,在与内宦的相处之上,就站在了长乐祁阳和顾轻尘无法企及的角度。
何况就算不靠至阳殿自己一直在栽培、放在长乐祁阳和顾轻尘眼皮子底下的那些人,衍之若想要做什么动作,途径也多得很。
“东西送到了?”
衍之站在内书房廊下,手中拿着近日讲授的功课,视线却没落在上头,而是瞧着檐下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