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驾幸洛的旨意下得极匆忙,虽是各方调度有序,却依旧是午后才得启程。父亲与母亲像是和好了,觐见时两个人有说有笑,仿佛昨夜的龃龉不存在似的。李睿见父母和睦,立刻便露出一脸喜色,倒像是比他自己夫妻和谐还来得高兴些。我昨夜还未察觉,今日一看,方明白了他的隐忧——母亲纵贵为天后,在宫中也似模似样地称着“朕”、被尊称作“陛下”,可这一切都是依附于天皇之存在,一旦圣心不再,也难免有朝不保夕之虞,而我们这些子女又是依附于母亲的存在,要是母亲失了宠幸…可是,昨夜怎么看也不过是个小口角,父亲母亲又不是没有吵过架,李睿至于这样大惊小怪么?
因走得匆忙,我们只与父母见了一面,略问了句饮食,便自出来,我还在想怎生问问李睿,李睿倒先来同我说话:“兕子,日后…我未必日日在宫里,倘或阿耶阿娘再有些不愉快,你务必要从旁劝着些,不要只想着躲。”
我不大乐意地道:“爷娘自有爷娘的事,哪里轮得到我们小辈来操心呢?”在我的认知里,夫妻吵架一直都是夫妻两的事,就算是儿女,也没立场插手,再说,我这对父母贵为帝后,心性见识都远超常人,他们之间的争执,岂是小女儿的几句劝谏能抹平的?
李睿颇有些恨我不上进的意思,跺脚道:“你也跟着师傅读了这些年书了,‘事父母几谏’的道理不知道?阿耶身子不好,阿娘心气又强,但有争执,一下和好了倒罢,若是生了大气,放任他们怄着,于他们的身子不好,叫外面大臣们看见,也不像话。”
这话若李晟来说,我是信的,从李睿口里说出来,我便先存了几分怀疑,待见他目光游离,愈觉不可信了,正色道:“六郎,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外面有人说什么?”
李睿眼神闪烁,面上倒装出哥哥的威严,呵斥我道:“你就这么和兄长说话么?”
“不说算了。”我拍拍手,一步跨下两级台阶,蹦蹦跳跳地向下走。
李睿急了,一把扯住我,道:“好兕子,你来,我跟你说。”径便带着我走到旁边,立住的时候,却又不马上开口,只是两脚尖在地上搓来搓去,被我催说“有话快说,不说我走了”,才吞吞吐吐道:“转年你就十三,是大姑娘了,有些事也该知道…你出生之前,阿耶曾想过废…疏远阿娘。”
这我知道,婉儿便是因此才没入掖庭的,可是这与李睿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李睿停了一下,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道:“阿耶和阿娘是很恩爱的,可是天家夫妻,不是光恩爱就可以的,阿耶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父亲、丈夫,你明白么?”
我明白,可是这样的话从李睿嘴里说出来,我就不明白了。我看着他,发现他眼窝深陷,像是一夜未眠的模样,心里动了猜疑,眯眼问他道:“到底外面传了什么,你怎么这副模样?”
李睿这回没有瞒我,只是叹着气道:“兕子,我听说…后宫有人怀孕了。”说出这句话,他像是松了口气,自顾自地就说下去:“昨日我回去便托了人问,过了好几道,才打听到是此事,是昨日早上送来的消息。”
我张了张嘴,道:“怀孕?”
李睿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睛向四面一溜,又悄声道:“阿娘没说,你不要露出来。”
我嗯了一声,一时彷徨,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阿兄”,李睿又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道:“走罢。”
我这时回过了神,叫住他道:“六郎。”他回头看我,我犹豫片刻,才走过去,低声道:“六郎,阿耶是君父,阿娘…也是后母,你明白么?”
李睿显然是不明白的,他抬着眼看我,我这才发现他果然是我们兄妹三人中最像母亲的。母亲本有几分男相,额头饱满方正,脸颊丰润,只有眉毛和嘴巴阴柔些,李晟遗传了这样的眼和嘴,样貌上便失之于阴柔,我的额头像母亲,其余地方却更像父亲——据说还有几处像我那便宜祖父李建成,李睿却是从额头到嘴巴都像极了母亲,听闻母亲少年时常常男装打扮,想必她男装的样子,就与现在的李睿差不多罢?不过,李睿遗传自母亲的部分,大约也只剩样貌了。
看在他是我亲哥的分上,我好心地又提点了一句:“六郎,你既知道阿耶与阿娘之间非止寻常夫妻,就没想过耶娘与我们之间也非寻常父子么?”还有一句,那便是我们之间,恐怕也非寻常兄妹。这道理我很早就知道,或者说,以为自己知道,可是近来才慢慢地品出其中的一点滋味——真是又苦又涩。
李睿倏然瞪大了眼,低喝道:“兕子!”我没有理他,径自走下台阶,慢吞吞地出了行宫。
圣驾还未启行,车马却已早早地候在了门外,我登上了最前头的一架厌翟车,自己闷闷坐着,直到前后传声将要起驾,才发现韦欢没有跟上来,又推开车门问道:“韦四呢?”
随从们居然一概不知,我恼得很,催着他们四处寻找,见他们慢吞吞的,车驾又已缓缓动了,越性自己跳下车,抢过身边军汉的马,策马向队伍后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