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船至江北落锚,便可远眺徐关。
余舟各自陆续跟上,条条跳板搁置稳当,船首江岸相连。
舱外喧嚣一片,舱内鼾声如雷。
束束白光自舟顶竹篷缝隙穿透,点点落在凉赢那一身灰青色粗衣之上,背倚舱内层层垒起的嫁妆箱,绑着发髻的麻编绳垂于浓密乌丝,被后脑挤贴在了木箱边沿。
循声看向舱口,跳板被踩踏的“吱呀”响动声声入耳,凉赢将手中的丝帕收入了袖中。
转目舱内,其余仆从还在倒头大睡,便起身拍了拍木箱唤道,“醒醒,船靠岸了。”
一语未落,舱外甲板脚步声渐进。
“再不醒便坏事了。”
劳累一路的众人不予理会,翻了个身酣睡依旧。
铁剑卫挑帘一见此景,岂可容得?挥鞭乱抽一气,除了双手已然抱起一只木箱的凉赢外,余者鞭痕位置不一,火辣痛感却别无二致。
“别误了行程,这可是公主的嫁妆,待会儿若损了半分湿了半寸,可就不是一顿皮鞭这般松快了。”临转身之际,他还不忘幸免于难的凉赢,“算你小子机灵,公主已先行登岸稍歇,利索些,二公子有话,晌午之前要过徐关入齐境的。”
“小人明白。”
打从九岁在葛国都城做俘虏那天起,凉赢便开始习惯别人对自己的呼喝,这次一样恭顺地低下了自己的头,熟练之深早已刻入骨髓。
探身出舱,暖阳柔抚其早已冰凉的双臂白肌,通透如泛光玉枕。
撸下袖管遮掩,凉赢环顾视野开阔的四周,各色人等一字列开,如过独木桥般小心翼翼地踏着跳板,忙碌非常。
踏着长且扁平的跳板,摇晃起伏从未间断过,直到稳稳地落脚河岸,此种忐忑依旧残留心头。
“要到齐国了,真正起伏的,是我的心绪吗?”
几经来回,将木箱轻轻搁进早就安排好的马车,凉赢搓了搓略显酸麻的双手,正欲转身,差点便与迎面走来的香萍撞个满怀。
“我到处找你呢,”香萍将手中盛水的竹筒递了过来,“公主口渴了,你去打些清水来吧。”
交代了一声,她便扭身指向了不远处的一株松树,“公主就在那边等,你装好了直接送去便是。”
凉赢一脸难色,“可是姑娘,小人还要搬运行李,这...”
“陪嫁仆从数百人之多,少了你一个便做不成事了?”香萍面上浅浮愠色,将竹筒硬生生推到了凉赢怀中,小声嘟囔着,“好赖不分,真是块木头,枉费公主的一番好意。”
顺着香萍折返回望那株松树,凉赢只觉好似与某人的目光重合一线,尽管除了一坨模糊的身影之外什么都没看到。
少时,凉赢执竹筒方归,外围的铁剑卫并未阻拦,得以畅行至树荫前。
“小人叩问公主安,奉命打水归来,”双膝跪地,凉赢双手捧起竹筒呈上,“请用。”
层层紫缎锦服有如彩霞缭绕着公主,名曰舒雯。
她坐于金丝纹鹤软垫上,榴裙掩其双腿,手托裹着绒套的暖手铜炉。黛妆额眉之下,月华之柔透入秋瞳,滟滟眸光中倒映着凉赢的淡影,点点朱唇微抿不启,只抬起酥臂轻轻挥散,铁剑卫遂整装退去。
“起身说话。”舒雯声若燕嘤,细到不仔细听毫无察觉。
“谢公主。”凉赢应声而起。
上下打量了一番凉赢衣装,舒雯斜眉看向身侧的香萍,面颊微鼓,语透不悦,“为何还是一身粗陋破旧?”
香萍自是一脸委屈,“禀公主,奴婢明明遵照您的吩咐,将新衣裳给送去了。”
“容小人斗胆进言,”凉赢拱手接过话来,“临行之前小人已收到新衣,只是位份低微,时常干粗活,如此上等布料实在不合时宜,故而未敢换上。”
舒雯却是不依,语中音色也愈发清晰起来,“这有何难?即刻起你便不必和那些粗俗的仆从为伍了,留在我身侧为近侍岂不两全?”
“公主说笑,”凉赢未肯领受,“粗鄙低贱之人怎能妄近公主玉体?”
“何须妄自菲薄?”舒雯浅浅一笑,面颊一阵潮热,“此处没有旁人,无需如此拘谨。昔日若非遇到你,我恐怕早就逃婚作浮萍,不知饿死在那片荒野了。是你在礼宾坊的那番话,让我对另一种活法有了期待,自然与那些仆从有云泥之别。”
语落,舒雯缓缓起身,慢步至凉赢身前,轻轻拉过凉赢的右手,将手中的暖手炉搁其掌心,并顺手自左手抽出了竹筒,“御说兄长虽是我至亲,大婚之后即归,终究还是要将我孤零零地扔于那背井离乡之地,事已至此我别无奢求,只望身边多一个能倾诉心声之人。”
回想当日,宋国挥师灭葛,引发西邻郑国忌惮,两国屡屡交兵,宋公国力难支,渐渐式微,迫于压力不得已向北方强齐求援,且齐国与卫、鲁国皆已互盟,可借由嫁女与齐公长子伯诸完婚以固盟好,合四国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