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上那双幽夜般漆黑的眸子,一时有些怔忪,那一夜镇国公主绝美的容颜、烈火一样的衣袂是他多年的梦魇。她笑问崔仲欢为什么慕容焕不来送她一程,然后欣然饮下那杯毒酒。半刻,黑红的血从她唇角流出,可她依然笑着,仿佛羽化而登仙。
他还记得那一夜风雪肆虐,他身负枷锁,跪在半膝的雪地中间。三百羽林退去,镇国公主府的辉煌也随着这三百黑甲宿卫的离开轰然倒塌。后来他听说朝臣中只要同公主府有过半分牵连的,都被虎贲军赶去了朱雀广场,就地诛杀,其中包括了公主门下最耀眼的中书舍人崔伯涯——同时也是羽林中郎崔仲欢的嫡亲兄长。
他只觉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想起那一夜龙都混乱,他浑身战战,眼睛上渐渐泛起血色,一双清亮的琥珀眼珠竟然浑浊了起来。
康平见他面色渐渐发沉,心中叹息一声,掰过了他的脸,又问道:“阿尧,你告诉我,镇国公主府为何会遭此横祸?”
刘易尧那年才十岁,但他毕竟从小养在慕容康平的身边,耳濡目染,他垂了眼睛说:“她权势震天,慕容焕听信冯后谗言,认为她想要取而代之,以公主牝鸡司晨为由,令三百羽林围攻公主府,并绑了我,作为人质,逼迫公主移权。”
康平定定地看向他,眼神毅然:“我听说那个时候你阿耶的十二万兵已经在河西整装待发?”
刘易尧说:“对,可公主她从未想过要取代慕容焕的皇位!”他的声音有些气急,微微扬了起来,康平冰凉的目光扫过,他才找回了一些仪态,低下声音,“若是她对那个皇位有过兴趣,当年就该直接问鼎。可她却不过要了万户食邑,多年来一直在替他打理朝堂,只为了大燕盛世永安。”
康平拍了拍他的手,似乎是在安慰,又似乎是在鼓励:“你说的不错,在大慧觉寺的时候你说镇国公主是乱臣贼子,我告诉你别套我的话,我是确确实实认为,镇国公主乃是大燕的功臣,她的政见,并没有错。”她笑着自夸,眼底满是自豪。“如今大燕的光景,也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冯氏胡汉分治,几乎要毁了百年来慕容诸位帝王辛苦建立的基业。”
她的唇角漫上了讥讽的笑意:“慕容焕以为自己是镇国公主的傀儡,除之而后快,可如今,难道不是冯后与冯居安的提线木偶么?他从来就没什么主见,如今亦然。慕容康平最大的错,就是将他这个弟弟,护得太过严实了。”
她闭上了眼。
刘易尧看向她柔和的容颜,觉得她似乎是一位看透了前程,又洞穿了未来的巫女,她平静的脸笼在青庐明灭的烛火里头,竟然染上了一层圣洁。她的声音缓和,如高山流水,缓缓道来。
“我曾听睿王妃说过,镇国公主当年常言,要多学汉史,那些汗牛充栋的史册文选,承载了一个民族千年的智慧。而我们这群胡人,百年前还是在辽东瀚海间游荡的、未蒙开化的蛮人,因生而逢时,才靠着骑兵占据了汉人的锦绣山河,才能得到如今百年帝业的造化。”
“可光靠骑兵,这份造化是守不住的。”
“我们自崇山峻岭、荒漠草原中来,铁骑踏过江北农田,以少数胡人,统御了大量的汉人。那些汉人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逃往南地——纵使那里已经是声色犬马、上层腐败不堪,对于汉人来说,依然是人心之所向,文化正统之所在。”
“自世祖以来,历代大燕君主,都在推行汉化之政,但有汉化潮流,必然会有反汉化之流。赵国石勒时,以羯族为国人,汉族为野人,汉民没有归属感,国人死,国亦不复存,闵冉杀尽了羯胡,石赵乃灭。此般前车之鉴,故燕国不能人为分割胡汉,否则就会走石勒的老路,鲜卑人口本就远少于汉族人口,我们赌不起。”
“可如今慕容焕、冯后却反其道行之,打压汉人,擢升军户,加重农耕税收,胡汉分治,以军功定贵贱,疏远汉族公卿。这样下去,胡汉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迟早有一天会乱的。”
刘易尧定定地看向她,只觉得高山仰止。
那一纸婚约本来是郑珍容和东宫的报复,却送给他了这样一个睿智的军师。
她在句中皆用“我们”来代胡人,显然已经将自己代入了胡人妻子的身份。她的政见同当年慕容康平不谋而合,甚至很多当年慕容康平来不及教给他的道理,她都一一说了出来。
竟然说得他鼻尖微微酸涩。
康平说完,见刘易尧竟然用一种凝重的目光在盯着她瞧,微微偏过脸去,难道她说得太艰涩了?这孩子以前不是很聪慧,一点就通的么,怎么现在看着,却有些傻傻愣愣?她伸手往刘易尧的眼前晃了晃。
刘易尧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按了下去,眸中燃起求知若渴的火光:“三娘,继续说。”
这才是他!
康平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世子可知道当年镇国公主所奉行的政策是什么?”
刘易尧沉吟了一会儿,道:“整人伦,分明姓族。”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