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都, 素来是个忘却伤痛很快的城。
三万声丧钟响彻天际,沉重的钟鸣之下无数生杀皆化为烟尘淹没在历史的轨迹之中。
隆安二十四年九月, 隆安皇帝慕容焕遇刺而崩,谥号惠,皇后冯氏、太子旭畏罪自焚。年仅四岁的皇幼子暄继位, 生母淑妃高氏为太后, 改元兴安。高太后垂帘听政。新帝继位,朝中地覆天翻。
远在青海西域, 吐谷浑与高昌之间战事胶着,布萨拨可汗慕容石归派出想慕容大燕求救的使者还未走出百里, 就接到了惠帝驾崩的消息, 这下可好, 龙都内各党斗争自顾不暇, 上位的又是和吐谷浑一点儿利益都不牵扯的高氏家族, 兵是借不到了, 布萨拨可汗气得几欲升天。
在武威搞事情的呼延西坨倒是高兴得要命,沙盘上青海之地已经被高昌吞了一小半,眼看着布萨拨可汗就要率部退到临羌去了,呼延西坨大呼过瘾:“这新高昌王也是厉害啊,战斗力很强嘛。我看着慕容石归还怎么东搞西搞, 还想控制整个丝路呢,做梦去吧, 慕容焕都归西了!”
刘易尧却并不很是高兴:“龙都那边局势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他知道高家有野心, 却没想到高家的野心竟然如此大——什么冯氏太子畏罪自焚, 用脚后跟都能猜到是高家逼宫了,否则冯氏何必一边把慕容焕给刺杀了,一边又自尽,让她唾手可得的太后之位从手中飞走?
幸好他接到康平的密报,说她已经带着太子旭夫妇从龙都隐秘地出发了,不日就能抵达河西。但是冯居安在那场动乱之中失去了踪迹,她对此非常担心。
呼延西坨知道此事之后,赞叹道:“没想到大阏氏那么厉害……从宫变之中带走太子旭和太子妃,这眼光,自愧不如啊!”
刘易尧只是默然。作为十六岁的郑珈荣,她的眼光可以算得上是天才,可是作为庙堂沉浮多年的镇国公主慕容康平,她的发挥只能算是寻常。
刘易尧有好多话想要问康平,譬如三十卫和罗阿斯,譬如她的死而复生,他在心里头打了无数的腹稿,静候着她抵达河西的那一天。
大单于台外突然有人来报:“单于!是吐谷浑的使者。”
呼延西坨从沙盘上跳了下来,甩开手里用来推沙子的竹杖,拍了拍手指缝里头的尘土,斜着眼笑了起来:“哎我去,这吐谷浑是慌不择路了么?”
崔仲欢抬眼看了他一眼,也道:“说不准是好事。”
呼延西坨摩拳擦掌:“让他们打咱们的主意,诶嘿嘿,咱们这回可要狠狠宰他们一笔!”
崔仲欢瞧着他一副山匪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偏过头去看依然凝眉思索的刘易尧。
刘易尧只是抬手,道:“让他过来吧。”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吐谷浑被高昌攻打,慌不择路,几乎退至雪山之中,大片草场在短时间内被高昌蚕食鲸吞。而由于龙都事变,他们无法向北燕借兵,竟然慌不择路,本想罪魁祸首河西。
那使者的脸上满是路途风霜,跪在大单于台下声情并茂地表示若河西肯借兵,他们愿意割让北部草场给五部匈奴放牧。
吐谷浑北边与河西接壤之处的草场由于正处于黄河上游流域,水草丰美,确实是片不可多得的放牧之地,但是刘易尧却并不对这个看上去很让人动心的条件感兴趣:“可汗说的那片草场,确实不错。不过我们河西最近没那么多兵力。大人也知道现在龙都方面的局势不好,柔然沉寂了这么久,说不定很快就要南下了。代北冯家全部倒台了,我大燕要抵御柔然,还得靠河西的兵力。只怕没法帮到可汗。”
使者的脸色微微发紫,高昌本是西域小国,但民风剽悍,将士各个战力强盛,加之地处丝路中段,商业繁荣,出兵之事有强大的财力支撑。吐谷浑地处高原,但一直靠放牧维系,此前丝绸之路的南线过吐谷浑,但最近几年越发向凉州倾斜,吐谷浑的国库捉襟见肘。
布萨拨可汗不是不知道这高昌突然出兵之事与河西的新单于关系密切,他此次派使者前来,也是想给河西卖个乖,让这帮匈奴人别再在西域挑事儿,好让他们能休养生息一阵——毕竟冯氏倒台,吐谷浑在中原的支撑已经没有了。
呼延西坨舔了舔唇,像是只草原狼似的盯着那下头满脸高原红的使者。刘易尧的表情倒是沉稳,带着一股子的漫不经心,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想帮忙。
使者咬了咬嘴唇,抬头问道:“单于还想要什么?可汗若能做到等会帮助单于。”
刘易尧垂眼看了他半晌。
直看得使者两腿战战,背上的冷汗要渗透身上那件羊皮袄,他才缓缓开口:“听说你们可汗帐下有冯家的人。”
使者微微一颤。
他在吐谷浑也听说过这个新单于的事迹,幼年丧母,软禁龙都,童年的悲惨遭遇和冯家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刘易尧的表情,他垂着眼满眼的不耐烦,似乎提起姓冯的人,就泛着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