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韫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宁颂,将她送来的汤缓缓吞下。
鲜美醇香流过唇齿,在他的舌尖留下阵阵难忘,裴韫眼睛轻轻眨了眨,随后垂眸看向了宁颂露出的一小截手腕。
她恰好收回动作,宽大的鹤氅随着宁颂的动作一起一伏,那一小截手腕白得晃眼,上面淡褐色的道道伤疤也一同落进了裴韫的眼底。
裴韫收回视线,心中酿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声音低低的,像是冬夜里伴随着火焰噼啪声的呓语:“放在那吧,阿颂,我一会儿自己喝就好。”
宁颂不经意瞥了他一眼,摇头叹道:“裴督长莫不是嫌我手笨了?还是汤没吹好,烫了?”
“不是,”裴韫掀开药盅看了一眼,“一会儿鲫鱼汤凉了就不好喝了,你还压着咳嗽,怕我听不到是不是?”
许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严厉,裴韫放轻了声音:“萝卜鲫鱼汤润肺止咳,你家人实在细心。”
宁颂笑弯了眼睛,她喜欢裴韫口中的“家人”二字,像模像样地说了一声“好吧”,而后盛了一碗汤一饮而尽。
第二碗时她一改方才豪迈模样,捧在手心里一口一口啜饮着。
二人之间静默无声,唯能听到火舌舔舐燃烧,星星火光落在裴韫的眼中,又倒映着那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
长风叩击着窗扉,树木枝丫随风摆动,在窗户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模糊的影子。
裴韫闭上眼睛去听模糊的风声,脑中忽地浮现了许多场景。
雪天的山上,一个衣着单薄的人穿着长衫恣意舞剑,一壶烈酒浇灌在心尖上,剑招愈加飘逸。
……
怎么想起他来了。
裴韫唇边一抹苦笑,可那身影像是烙印在脑海里一般挥之不去,渐渐地随着灼烧的火舌一样炙烤着他的心。
“……陪我说说话吧。”片刻,裴韫投降。
宁颂侧头看着他,没等自己接话,裴韫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小时候最讨厌下雪天了,我们一堆人总是要轮着扫雪,山上雪大,怎么扫都扫不干净,还有那几千阶台阶,一阶一阶扫,真是要了老命了。”
裴韫小时候——
宁颂记得清楚,他幼年被家人换出去之后就被隐世道人救了,十七岁之前都是在山上长大的。
“你师父不是隐世吗,为什么要去扫台阶?”
“我以前也是这么问的,”裴韫打开药盅搅了搅盅底,“师父他老人家呀,就说台阶那么长,不扫等开春的时候都结冰了,到时候上山的人上不来,下山的人下不去。”
裴韫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嫌弃:“哪有什么人上山?香火少得可怜,老头子说那台阶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阶,骗人么不是,我每次数都没有那么多。”
宁颂捧着汤碗一时没有接话,她看到裴韫眸底的怀念,那逝去的孩提时光如流水一般匆匆一去不返,带走了点滴刹那的贪恋。可流水啊,它还将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留在原地的人,怎么办呢?
她心如刀绞,最怕旁人说起痛楚时的淡然。
寂静半晌,宁颂终是寻了个话题,继续问道:“香火不旺,山上又不方便,你们怎么过冬的?”
裴韫看着宁颂笑了笑:“有钱就吃好点,没钱就清修,出家人嘛,没什么讲究的。”
“但是我们那时候都小,老头子不忍心让我们跟他一起清修,我们也嘴馋,除了师父做的饭之外,总是三五成群的趁着扫台阶的时候偷偷下山买点什么。
“我们自作聪明以为师父不知道,其实他老人家精明着呢,对我们下山卖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山上土豆多,一到冬天我们就用火灶烧土豆吃,明明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但我一直很喜欢,他们也很喜欢。
“直到现在,也很久没吃到了。”
话落,身旁的宁颂若有所思地盯着一处看了一会儿,片刻后起身将鹤氅脱了下来挂在一边,几步跑跳着翻找着什么。
“土豆,我这也有!”
竟还真的叫她找到了一筐土豆出来,她从里面挑了两个模样最好看的,一手捧一个走到了火灶边,用烧火棍拨弄了一下火灶里的余烬。
“虽然那些人不能陪你一起吃烤土豆了,但是我还在,以后我也会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