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明笑得开怀:“听说你在府里待得坐卧难安,现在看你还能开玩笑,我这心里多少也放心了一些。”
听说?
宁颂还日日服药,不宜饮茶,婉娘趁他们两个说话的功夫端上来一壶热水,此时站在一旁将宁颂杯子倒了个满,倒是引来卢明的注目。
他即刻起身见礼:“可是许姑娘?”
婉娘大方还礼,轻声应道:“小女子姓许,单名一个婉字,见过卢巡使。”
宁颂看着他们两个见礼,适时出声道:“婉娘与我一同长大,与我形同亲姊妹,卢兄与我一样唤婉娘便可,许姑娘听着怪生分的。”
卢明自小熟读诗书,此刻听了宁颂这么说,却还是下意识请示了一下婉娘,婉娘心中暗暗觉得这卢巡使是个呆子,阿颂都这么说了,何苦还要多问自己一遍呢。
她面上不显,依旧眉眼含笑:“卢巡使唤我婉娘便可,大家都是这么叫的,听到旁人叫我‘许姑娘’,我还当真有些不习惯呢。”
“那卢某便唐突了。”
话到此处,婉娘轻轻福身,同宁颂说道:“你们先聊,我去帮忙准备晚饭,卢巡使便留下来一起吃吧。”
卢明在这个时刻上门,当然是存了一起吃饭的心思,不过他也不好就只带一张嘴来,招手叫自己的小厮耳语几句。
宁颂眼见那小厮应声走出门去,便知这是卢明吩咐着去酒楼添几道菜回来,当即也未多加阻拦,她深知卢明此人为人之道,要是被自己拦下来了,指不定还要难受成什么样子。
“长安日新月异,雕栏犹在,只是到底有些不同了,想来你们这段时日都很不容易啊。”卢明忽地叹道。
好一句雕栏犹在。
卢明离开长安时,清河郑氏如日中天,郑贵妃身怀六甲耀武扬威,太子党坐卧难安,几乎日夜都要醒着神。
如今太平坊犹在,却不见康宁侯与郑贵妃。
卢明这一声“不容易”,倒还真说到了宁颂的心坎里,她一向不喜欢歌颂苦难,也不喜欢将痛苦放大来折磨自己,或是讴歌昔日苦难中自己的坚毅。
那些统统都不重要。
宁颂应声:“只是必经之路而已,该走的路一步都不能少走,自然也躲不开一些磨难,好在轻舟已过万重山。”
卢明笑宁颂的豁达,静了一会儿,也不由叹了一声:“只可惜路漫漫其修远兮……何时才是岸呢?”
宁颂摩挲着袖口的云纹,侧眸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看样子卢兄也是一肚子话想要倾诉,不如和我说说?”
说罢,她用自己装满热水的杯子去碰卢明的茶盏,瓷器相撞的瞬间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宁颂自顾自将热水饮尽了,卢明哂笑一声,同样饮尽。
少年郎复为其倒茶,卢明看着琥珀色的茶汤在茶盏中渐渐汇聚,倒映出头顶的藻井来。
“我至今还记得自己的‘豪言壮语’,”卢明视线涣散,“‘从微寒之处来,到微寒之处去,渡如我一般的微寒之人。’”
世界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寒窗苦读数十载,金榜题名时我以为自己天纵奇才,多少耄耋之年的秀才仍然在寒窗,我满头青丝犹在已然超脱众人。
“我母亲第一次到御赐府邸的时候,光是门口的石狮子她就摸了半天,边流泪边说‘好’,一连说了十几个‘好’字,她说终于不用挨饿受冻了。
“我进了翰林院后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把什么‘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统统抛在了脑后,以至于流觞宴上我的抱负就只剩下了想要吃饱饭这一件事。”
哄笑声响起的刹那,卢明犹记自己臊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要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听着簪缨子弟谈治世之道,听还未加冠的小郎君去谈少年抱负,看着已建功立业的宁颂执剑挑落十一个铃铛……
卢明以为,自己考取了功名就和这些人一样了。
一样吗?
怎么可能一样。
少年心事当擎云——
曾几何时,他也想“醉里挑灯看剑”,也有少年凌云之志。苦捱在油灯下一个又一个的夜晚,他看着母亲将家里下蛋的母鸡杀了给自己补身体,看着油灯下母亲缝补衣裳补贴家用。
于是最后,书上济世经邦的道理只是变成了一双又一双的筷子,不过是用来帮助他夹起菜肴的工具而已。
在他羞愤欲死之际,出身尚书令府又在不良卫中担任要职的裴韫,在卢明的“想要吃饱饭”之后又接了一句。
——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吃饱饭。
长安,要为天下人之长安。
书上枯燥的文字在这一刻才鲜活了起来,济世经邦的道理萦绕在耳畔,恍惚刹那卢明看到了无数个寒窗苦读的学子,还有那路有冻死骨。
他和这些人不一样。
高处的人看不见低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