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前,我还是十八岁,那是多好的年纪啊,什么都不懂,但什么都敢去做,又什么都有。”
季润看着窗外,浑浊的眼球都仿佛清明了些。
“那时候我们季家正盛,我也漂亮——你们可别笑话我,那时候常有长辈带着他们的儿子来我家玩——有的胆大的男孩子追求我,送花啊,信啊,什么都有,还有个送蚂蚱的,现在想想都奇怪。但我年轻气盛,一个也瞧不上,独独喜欢一个总是闷不做声,一头扎在角落里读书的木头。”
“他叫林霁,‘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的林霁。”
语及此处,安秀荣没忍住“啊”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老夫人,就是您保存的那些信……”
沈清时被安秀荣的话引去视线,又看回季老夫人,她点了点头。
“林霁不善言语,但长于书信,又写得一手漂亮的字。那时候我老逗他,让他教我写字。我学会了,却装作没学会,教上一周也教不出来,急得他总是脸红,却又没办法朝我发脾气,有趣的很。”
“后来战事,停了学,父亲不让我出门,我就只能和他写信。他虽然平常沉默寡言,但信写得有趣。他回到了乡下,给我讲田地,讲种麦,讲太阳晒伤了他那读书人不堪重活的皮肤,也讲晚上河边蝉鸣,有最亮的星星。”
“那都是我在城里不知道的。我想去看他的生活,也想去看他,但是父亲不同意,他也不让我过去,我们大吵了一架,我赌气不再与他联系,我想等他着急了,会来找我。”
季润说到这里时没有悲伤,只有些释怀与无奈的笑,年轻时她不懂,现在想来,父亲和林霁又何尝不是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时候保护她。
病房安静了一会儿,沈清时轻轻开口:“但他没有,是吗?”
“嗯,他没有。”
沈清时稍垂鸦睫,神色不明:“他去干什么了?”
“他去了美国,他想要学习新技术,回来后为祖国效力。”
沈清时一顿,眸光又抬了些,笼回些许明亮。
“当我得知这件事时,已经是他在美国给我写信了。我们开始重新书信联系,将近一个月才能寄到,一年不过十几封,到后来格局改变,书信断了一段时间,我也依旧等他。”
“从十八岁等到二十八岁,我和家里都有过争执,但我坚持,他们拿我没办法,林霁也拿我没办法。直到一九五六年,那年夏天热的很,他告诉我说,他可以回来了。”
“我早就过了像孩子一样开心的年纪,但我还记得,收到信的那天,我高兴的跑到院子里,又跑到街上,恨不得把这件事告诉每个人。”
“直到后来……后来,他再也没有回来。而最后一封信,他告诉我,有一句话,他想要当面问我。”
季老夫人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一句,轻的像是要顺着风飘散,散回六十年前那个炎夏的海上,飘摇的轮船里,男人的笔下。
她该是多么想知道那句话啊,哪怕她几乎能猜到答案。
半晌,季老夫人又转过头,眉眼释怀般看向沈清时和许晏光:“其实我猜到了,你们在找人,但她不是我。不然也不会一开始时那么着急,进来后却犹豫着不说话。”
“但没关系,我本来都打算将这个故事永远埋在心里……现在能讲给你们听,我很满足了。”
“谢谢你们能听完,也祝你们能找到你们先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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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医院时,天幕已经泛红,云朵一团一团,像一片安静的火烧着白棉。
天气已经不热了,风吹过来掀起衣领,还带着丝丝冷意。
沈清时舒了口气,朝许晏光道:“你怎么回家?”
许晏光抓了抓头发:“地铁、公交、出租都行。你呢?我把你送回去吧,应该顺路。”
沈清时闻言问道:“你家住哪?”
“盛居园,你呢?”
“香山苑,确实顺路,不过是我先送你了。”
沈清时笑了笑,指着马路对面的公交站道:“走吧,坐公交,我家隔你家两站,都挺近,转一趟线就够了。”
两人还没幼稚到争论谁送谁的程度,沈清时回花店取完买给唐诗的花,就和许晏光去对面公交站点坐着等车。
沈清时抬头,还能看见不远处的病房楼,六层开着一扇窗,粉色窗帘飘出来,又被人收拢回去。
她听见旁边的许晏光长叹一口气:“其实想想,那场海难一定会埋葬很多遗憾吧,就像季女士和季先生,还有季老夫人和林先生。”
沈清时看向少年,发现他两只手撑在身后侧,两条腿伸直叉开,整个人仰着看向天空,有点遗憾又洒脱的感觉。
她忽然觉得这个姿势应该很舒服,有点想试试。
但她抱着花。
沈清时放弃了这个想法,只道:“是啊。或许是恋人,也或许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