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子休轻咳一声,将竹筷搁在碗沿。
不知何时形成的习惯,灵希忙放箸,拿起漆子休的竹筷夹了他爱吃的菜,直到听见凌煦惑声,才停了手,菜肴悬在半空。
“神君是没有眼睛还是没有手,连菜都要使唤别人夹?”凌煦轻哧,不客气道。
“嗯?”漆子休颇为不满。
灵希瞧见漆子休暗自捏决的手,还是将菜好好放进漆子休碗里,“都是神族世家公子,锦衣玉食惯了,来来来,都吃点……”说罢赔笑为凌煦夹了一口。
凌煦见漆子休得意,抱手起身,疾走两步停在漫天大雪里,心下很是替灵希不值。
灵希长叹一声,夺了漆子休的大氅去给凌煦披上,“在这儿,冻死了也没人替你收尸。”
凌煦蹙眉瞧着她,“你见他,怎地就像小鸡见鹰一般,对别人的万分厉害,都去哪儿了?”
灵希闻言有些呆愣。
她尚未发觉,自己对漆子休到底是番怎样的情感,为何受伤不愿告诉他,为何忍下他一干过错,为何在瀛客岛时,一边怀有期许,却又一边不敢相信他……
从前她全然没有细细思量过,可即便如今明白一二,有些习惯却是难以更替。
“我来告诉你,我与她有四十万年的相伴,即便我十恶不赦,在她眼里都有所不同。”漆子休踱步而来,淡淡开口。四十万年积攒的时光,就是他唯一的胜算。
“你很得意么?”灵希低声道,“漆子休,你无时无刻不想把我握在手里,让我皈依你,让我俯首称臣,把我当成你的刀剑,你的武器。在你眼里,我生来低你一等,只配坠在你剑柄上,只配藏在暗处,就算是那个无量宫,也不过是一个玉椟而已。”
漆子休闻言哑然。他从未想过,她会有这般想法。
看着凌煦渐渐挡在灵希身前,他一时有些恼羞成怒,“我为了你,反抗女娲失去亲族,躲进瀛客岛失去自由,甚至救你出生魂门失去性命,何时像你说的这般对你?”
他的语气越发激昂,心却越发悲哀。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得如此别扭,都自以为是,笃信自己了解对方心中所想,却全都是错的。
“你以为凌煦就一定合你心意么?他多得是有事瞒你。”漆子休冷哼一声,拂袖转身离去,不在话下。
……
凌煦与灵希并立雪中,半晌无话。
“丹棠山的雪景与此处的相比,哪个好看?”过了良久,灵希才闷声问道。
凌煦有些诧异,仍是嘴硬道,“什么丹棠山的雪景……”
“为什么?”灵希逼问道。
“什么为什么?”凌煦装傻。
“那天我给你半数心脉续命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煦沉默良久才道,“我说过了,我怕死,我——”
“你主动提请寒山血祭,会怕死?寒山血祭之后,你将自己搞得这样狼狈,会怕死?”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又过了良久,凌煦的大氅上已然积了薄薄一层松雪,他才肯开口道,“他说我有事瞒你,确有一件,我早就知道。”
灵希抬手,轻飘飘的雪花在她掌心逐渐化无,从雪白到晶透,再到一滩水泊。凌煦要说的事,恐怕就要像她掌心的温度一样,毁掉一切。
可她还是问道,“何事?”没有时光可以停驻倒流,任何情分也只能继续流淌,或愈加浓烈,或日渐消亡。
“我出生时,父尊便将你的真身残片嵌入我体内,以此为媒,与你定下生死契。”凌煦的语气波澜不兴,像讲的是别人的遭遇,“所以我遇见你,所以你对我有情……”
“生死契?”灵希冷笑,“哼,你就是这样解释与我的情分的?”
凌煦为了能再见她,等了足足四百年,原本有诸多歉疚和相思,如今却都说不出口。
难道他要告诉她,就因为她是共主,就注定孤寡一生,注定被所有人避之不及,而他凌煦也是万千俗人当中的一个?
“阿希,你只需知道,我宁愿不与你相守,是因为更想让你自由。有朝一日,你尽管去抉择,我会成为为你托底的人。”
“你比漆子休还要讨厌,”灵希深呼一口气,她的心中终于不悲不怒,只是平和地与他交心。
她先前坚持的一切,紧绷的心弦,全都松弛下来,只因那句“我会成为为你托底的人”。
“漆子休将我藏起来,免得我遭人忌惮,我辨不清他是为我好还是为自己考虑,而你,”她浅笑,对上凌煦的眸子,“你以爱为名的无赖之举,更讨人嫌。”
凌煦闻言突然思及,原来自己和漆子休并没有什么两样,也都拗不过她,“是,你总是如此,根本不怕死,不稀罕别人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