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是这样的人。”
他脸上浮现出笑意,仿佛在肯定自己所说的话,又像是沉入了无限的回忆之中。
东香在一旁胆怯地望着他,生怕那些微的笑意突然从他脸上滑走。
夜幕逐渐显露出来。
街道上遥遥听见有人叫卖的声响,隔着高高的院墙,像是从梦里传来一般。
终于等到老爷从饭局上回来,太太早已睡下了。董老爷摘下帽子,正要朝里屋走,老刘跟上来说:“老爷,今儿大少爷去医院里看了医生。”
董老爷一顿,拿着帽子说:“哦?怎么样?”
老刘咽了咽口水,换了个更低微的腔调:“说是比先前又严重了,医生还硬要让大少爷住院。”
董老爷说:“怎会呢?看着人还好呀。”
老刘在旁看着董老爷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为大少爷叹了口气,又说:“医生说冬天尤其要注意,如果精心照料,开了春没准也能复原了。”
董老爷想了想,冷笑道:“这洋医生说话真没有谱。住院,我倒不是出不起这个钱,只是他得的肺病,我可知道他们怎么治,把人拖到医院里去住上十天半个月,针乱打药乱灌,耗也耗死了。他先头那个娘就是这毛病,我还不知道。”
老刘在旁边听着,不动声色地接道:“那,还是叫高医生上门来?”
董老爷点点头,说道:“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几千年来都是这样治,不比那坑人的西医强过一万倍?你们太太有时看多了报纸,一心就以为那报纸上的就是好的,脑筋转不过弯来。”
说完,老刘退出门去,董老爷便步入里屋,脱下外套,一齐搭在帽架上。
太太背着他侧躺着,一头鬈发乱蓬蓬地铺在枕头上。老爷往里看了一看,赔笑道:“今天手气如何呀?”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怕又触到太太哪根逆鳞。
出乎意料地沉默半晌,正当他以为她已经盹着了,她才闷闷地出声道:“不好,也谈不上坏。”
董老爷解着襟前扣子,脸上浮着笑,心里却在揣测她怕不是又见着了什么人。心里正嘀咕,却见太太突然翻过身来,猛力一拢头发,恨声说:“你别老是看我!”
董老爷只好笑道:“我没有看你呀!”
太太又翻回身去。
董老爷无话可说,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胸口憋着股怨怼的气。
他跟城里其他生意人打交道,哪家的妻子是像她这样?丈夫看妻子,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事?
董老爷的嘴愤怒地扭动了一下。她简直是恨他,而他哪里亏待了她?当初他像捧个仙女一样把她娶回家,他那些生意人朋友从没见过这样时髦的女学生,可现在他想不出来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讨这样一个菩萨回家。
直到佣人打水来给他洗脸,于是他脱鞋,很快熄了灯,拉过被子来盖上。两人背对着勉强入睡,各自心里都怀着鬼胎。
*
大少爷的信像是一块小石子投入水中,连个回声都没有,静默地沉入了水中。连东香也把这事忘了,只有他还记着。
按说从这里邮到上海,一来一回也就几天光景,不见得等了十来天还会没有回信。
会是邮差把回信弄丢了?少贴了邮票?寄到别人家去了?
抑或是寄到了被太太给扣下来,无声无息地在灯烛上烧掉了?
董瑜越想下去,越觉得自己无聊可笑。
他们那最后一面的情形又浮现在他眼前,现在想起来还会感到疼痛。
人都会生气,何况她那样一个众星捧月的大小姐。在学校里,她有的是挥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讨她欢心的跟班。
他笑了,觉得他自己简直是不自量力。
他想象她一看到信,就会把它丢在废纸篓里,或者撅着嘴,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她那娇滴滴的,玉一般的嗓音又回响在他耳畔,仿佛无限甜蜜,“你老是皱着眉头,为什么呢?我不要你这样说。你这样忧郁,偏偏对我胃口。”
沈督察的女儿,前呼后拥的全是妄想攀高枝的青年,她偏偏拣中他一个。她太年轻了,涉世未深,全然不知道这样稚嫩的眼光是会出错的。
他又想到他那封信里祈求可怜的语气,字里行间都埋着懊悔,现在想起来他真觉得自己滑稽可笑,仿佛一个点头哈腰的宫廷弄臣,被他无限效忠的公主弃之如敝屣。
正在痛苦间,他听见有人在咚咚敲门。还没等他开口,门被推开了。
东香身后跟着一个山羊胡子,戴小帽的身影,墨镜下瘦脸简直像个骷髅。“高医生,您请。”他听见她清泠泠的声音说。
又是这个催命鬼。
为了先前太太的病和他的病,城里的医生几乎全都请遍了,以他的眼光看来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庸医。
一轮药吃下来,董老爷偏偏选中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