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夫人回到北阙坊贺宅时已是夜半深更。
她卸下一身疲惫,轻轻吁了口气,垮下堆了半夜的笑脸,神色沉沉,随意得对她贴身侍奉的女侍道:“去,去看看县主睡下没。”
都这个时辰了,不用想也知贺环洙已经睡下,不过,哪怕贺环洙睡下了,也是要叫她起来的。
女侍听声行过礼,便往贺环洙那处阔步而去。
韩国夫人也不待她回来,莲步轻移就向贺环洙住的绣阁径直走去。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她途经贺宅其中一道回廊时,四面包围着的天井传来悠扬琴声,她停滞住脚步。
天井内若天明,点着数十盏灯,潺潺流水环绕,假山造境,花树窄桥。
院子是由被誉为长安第一工匠的工部侍郎张汝所设计。
他最擅长园景造物,长安中门阀士人与他有交情的才能得他在置院上一两句指点,但这已足够供他们在设宴举宴上得人夸赞一声雅致了。
像韩国夫人这等勋贵自然是不屑于要张汝那一两句指点。
他与韩国夫人家素来无交情,匠人自诩身高,不肯亲自为其设计,韩国夫人怒不可遏,遂派府中力奴将他绑来府上,何时将院子盖完,何时才放人。
于是张汝在逼迫下造出有贺宅玲珑院这等美称的宅院。
现下在廊亭中弹琴那人则是韩国夫人的夫婿,贺繁与贺环洙的父亲,宁州贺氏掌家族长贺公之子,贺六郎贺知弦。
韩国夫人闻琴声遂转头往廊亭中走去,才走到窄桥上,一曲就终了。
贺知弦见是她来,便由在旁陪侍的儿子贺繁扶起身,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向她走来。
“夫君怎地还不歇息?”韩国夫人抚了抚贺繁的肩,关心问着贺知弦。
“今日月明星稀,似有仙人过境,我突发奇感,便起身来此抚琴奏乐以送仙人。”
贺知弦与韩国夫人成婚二十载,育有一儿一女,可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痕迹,除了蓄起的须尚能让人辨认他是中年人外,其余面容气质还与少年人无异。
他坚定认为是他很年轻起就向往成仙道,如今容颜不老也是修道有成所致。
韩国夫人笑着点点头,并不反驳,也不回应他的话,反而对儿子贺繁道:“我今日进宫,你姨母说要为你谋个千牛卫所的职,你如今也大了,环洙也在议亲,切不可再像从前那般无所事事。”
贺繁喜不自胜,连忙向母亲作揖:“多谢姨母,多谢母亲,儿一定不负重望。”
他在烛火照耀下目光熠熠生辉,像是万千星辰皆在他目中一般。
她拍了拍他的头,神情中满是欣慰,心道,她这一家总算要熬出头了。
丈夫虽是长房但不是长子,不事庶务,更无心仕途,这么多年了,若非她在陈贵妃跟前伏低做小,与娘家关系紧密,哪来她韩国夫人一家的好光景?
如今好了,儿子谋了职,女儿又即将嫁入皇室,她再无什么可担忧的。
“夫君,妾身去看环洙,你也早些歇息吧。”她又点了点贺繁的额头,关怀道:“你也是。”
放下这句话,韩国夫人就携着若干女侍离开了此处,接着移步到贺环洙的绣楼。
此刻,贺环洙正因被叫醒而神色不虞,在房中砸着物件。
韩国夫人刚一进门,一只越窑青釉瓜棱壶就向她脚边砸来,碎成一堆。
紧接着又传来瓷器猛地碎裂的声音。
她按了按眼角,不喜不怒走进房间。
贺环洙见是她来,才停下对一屋子瓷器的迫害。
“阿娘,您叫我起床做什么?我为着议亲的事,几日几日睡不好,今日好不容易睡下,您就叫我!”贺环洙神色忿忿,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披着件中衣就坐回床榻。
韩国夫人吁了口气,摇摇头,恨铁不成钢道:“你今日进趟宫,回来就能睡得好,睡得香了?”
贺环洙坐在榻边,垂着头不言不语,心中对他们要为她定下亲事还满是埋怨。
“你知不知道,自我知道你进宫去寻元玄公主,你阿娘我啊!命都要吓掉半条,只为着那亲事,你就要这般折辱阿娘?若非我今日去寻你舅父,四姨母,一同进宫,你怎么死的你都不清楚!”韩国夫人瞧她那模样,一肚子气没地发,额头青筋暴起。
贺环洙听着她的话,还是不以为忤,语气满不在意:“以往也进宫,姨母待我好,圣人也宽和,又有哪里不好?阿娘,哪有你说得那般严重?”
韩国夫人几乎要闭过气去,身旁女侍连忙上前将她扶到,被另一名女侍打理干净碎瓷的蒲团上坐下。
她拍了拍心口,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你知不知你去寻元玄公主,我有多担忧?你知不知那元玄公主,惹得她不快,她可是会杀人的!若你今日死在长生殿,你叫阿娘怎么办?你是阿娘的命根子,你要死在那,阿娘还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