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完了。
打那天起,阿莱再没见过厉少愚。
课堂、校舍、顾教授家,与他有关的痕迹,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没人提起他,没人记得他,只像一缕青烟,被风吹散在人世间。
阿莱心灰志堕,停了笔,辞了职,窝在家里。
实在难熬,又开始借烟消愁。烟吸得越来越多,心越来越乱。想死、想活、想走、想这一生就如此便罢。
自宋潜一家启程去米兰后,她便把自己锁在房里,镇日坐在窗台上吸烟,膝上放着书,是厉少愚的。开篇是:
“亲爱的Lily:
今天上午,我到三郎的诊所检查身体。他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自早稻田大学毕业后,便随军来到上海。我解开衣扣,掀起衣服,按照他的指示躺到一张窄小的手术床上。他把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按到我的腹部,那感觉很恶心。
那一刻,我发现自己非常胆小,我害怕针头、药水、白炽灯、医疗器械......在这些冰凉的工具面前,我不是鲜活的生命,我没有尊严,我只是一个容器,装着肉、鲜血、器官和体-液。
大多数时候,我爱护并欣赏自己的身体,但当身体的本质被发现,我止不住地对它生出无尽的厌恶。
我忽然想到了你。多少次,我们在清晨醒来,你满怀爱意地抚平我被压皱的皮肤,丑陋的面容,发臭的口腔,毫不介意地亲吻它。这是你爱我的证据,我确信,你比我更爱我。
Lily,我想告诉你:我爱你。我希望你知道,我生命的每一天,都因为爱你而感到幸福。”
往事如逝水,幽幽漂泊,过处只留浅浅水渍。她吐出一口白烟,烟迷雾锁,遮天蔽日,真令人绝望!
树影斑驳,随风在衣裙上晃荡着,孔蒙把它当成画布,认真数着上头到底作了多少图案,草木、花朵、蝴蝶......一副春日美景。春衫薄,衣袖白,熏香暖。孔蒙趴到她脚边,仰起小脸注视她。
孩子不懂愁绪,只是见她孤独,特意陪伴她来了。来也好,不来也好,孔蒙是这家里最好跟她贴着心的。
阿莱捧着书,淌着泪,别脸向窗外。
孔蒙一见,只伸手摸她的手背,好奇地问:
“郑姨,你不开心吗?”
阿莱抹了泪,强打笑脸:
“阿蒙,姨姨心里乱,你先出去吧。”
孔蒙自衣领里抽出手绢,递过去,贴心地:
“给您用。”
阿莱接过,在眼底的泪痕上印了印,垂眼朝她笑了——她不是她生的,却很爱她,像她父亲一样,用笨拙的方式爱着她。阿莱幸福而痛苦地闭上眼。
孔蒙仍然趴在窗台上,在她脚边,像只小猫一样在树影里栖息。
她们从未有过隔阂,这令阿莱困惑不已——她只唤她郑姨,难道心里竟把她当做母亲?
瞅着这个不属于她的小生命,阿莱感到茫然。她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孔蒙主动地,拉起她的手,央求道:
“郑姨,过些日子你陪我去骑马吧。”
原来她这几天学会了一百个常用字,爸爸送她的礼物是一匹白色小马。半晌,阿莱答复她:
“阿蒙乖,姨姨就不去了,你跟爸爸好好学。”
她转眼望向窗外。指间的烟已经燃尽,按进手边的花盆里,又点燃一根。
孔蒙不觉受挫。不声不响,走了。
被烟呛的。
阿莱就如此含混不明地过着日子,日复一日,春日已尽。
一入夏,日头就毒了,热气袭人。孔可澄意欲带家小进山避暑,几日间,一应行李已收拾妥帖,车马、佣人随时待命。
浑浑噩噩的阿莱,日夜颠倒,瘦比花黄。步履蹒跚,好似游魂。她累得实在坐不住了,躺在太师椅上,面上覆着一张绣花手绢,是孔蒙给的那张。有淡淡的牛奶香。孩子有,她也有,她那张呢,还在厉少愚手里吗?
孔可澄在门口站了好一阵,终于拄拐进来。他满头的汗,用丝巾擦去。
见着阿莱,只问:
“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走?”
他只是站着,没想找地方坐下。这里俨然没有他的位置了,不,是从来就没有过。
阿莱早就睡过去,只是睡眠浅,立刻就被唤醒。虽住在一个家里,但他们已许久未见了,她看见他,非常恶心、痛恨,又夹杂不明不白的后悔。猛地坐起来,怒目圆睁,那眼底蓄着深不可测的泪水,竭力控制着不要流出来。
“走不走?”语气不好不坏。
她登时火冒三丈,爆发了,大喊:
“我不走!我不走!你快滚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发疯一样。
是一把利箭,直插他的心口。把他扎透了。
望住她,眼睛开始发热,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