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怔怔收回手,拿起搭在杅桶边上的绢帕,展开叠起又搭回去,才揶揄道:“你以前……都央求阿母替你擦背浣发,如今这是怎了?莫不是女儿大了,连阿母面前都要害羞了?”
易生脑子登时卡壳,拇指指甲使劲掐在食指上,才想起在学校图书馆兼职时,随手翻的哪本书里有过这么一句,便思忖着回:“嗯……母亲,为人子者,应冬温夏清,昏定晨省。女儿非但没有做到,反而连累父母日日为我忧心操劳,已是不孝,如今病已去,又怎好再舔着脸使双亲劳累。”
说罢,她偷眼去瞧李竹君面色,见她表情复杂,心中不免一阵慌乱,立即回想方才言语,自查之下也不觉有何不妥,只好搬出万能态度:“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顶嘴。”
李竹君双肩松垮下来,她张了张嘴,终是转身解开襻膊,拿在手上慢慢挽起。她背对易生,声音穿过氤氲水汽,传到易生耳中时,也变得湿漉漉的。
“曾经啊,我与你阿父跪在月下祈求,求太阴星君保佑你消病解厄,长命百岁,哪怕你如嫦娥般远赴月宫,此生再无法相见,但只要你活着,我们拿命换都行……做梦都不敢想有今天,你能跑能笑能救人,还能与我说孝义论礼记……”
易生听她有些哽咽,心软唤了声“母亲”,李竹君收拾好神色,抬手将襻膊搭在衣桁上,才转身宠溺看向易生:“都过去了,不提了,太阴星君既应允了阿母,那你往后都会平安顺遂,阿母等你养好身体,晨昏定省。”
易生笑着轻嗯。
“你自己在这里洗着,我去瞅瞅你阿父去,”李竹君走出湢室,又隔着扇门叮嘱,“别泡太久,小心头晕,还有,睡觉前把冰鉴抬远一些,别贪凉!”
易生对于女儿这个角色属实陌生。她在孤儿院长大,没有见过亲生父母,看电视剧和书本中,女儿多是撒娇卖萌,娇软可爱,可她被生活磨练的已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哪擅长这些。无数次夜里幻想蹭倒在母亲怀里,可期盼照进现实中却忍不住浑身抵触,恨自己没出息,萧然久了融不进熙和。
她举手到眼前细看,十指纤纤,方才杅桶中香包的清香已沾染在举手投足间,而自己原来的手截然相反,像个记事本,将她所吃过的每一样苦,一笔一笔记在手上。
卷柏和玄芝一起替她篦湿发,见她盯着手指发呆,道:“姑娘是想要染蔻丹么?凤仙花还没开,但紫藤和散沫花咱院里有的,姑娘想要红色还是紫色?”
易生脱口而出:“干活不方……”
她猛然收住口,却还是被玄芝卷柏听了去,两个人相视一眼,倒是对自家姑娘时不时的“呓语”心照不宣。
“什么干活?”鹿竹端了一竹萝火绳走进来,她声音高脆,一开嗓便没有别的动静入耳,“今日差事我都干完了呀!”
她将火绳交给小婢女们去点,抱怨道:“新来的那几个小丫头,给自己打络子时个个手巧的很,搓火绳倒不是紧了就是松了!还得我来!今年的艾子蒿草又干糙,搓的我手痒,呐,都肿了。”
玄芝从荷包掏出一个小银盒抛过去,笑道:“能者多劳嘛!上回姑娘赏我的芦荟薄荷软膏,你抹在手心,一会就不痒了。”
易生从镜中瞧这几人闲谈,对自己方才下意识的“干活不方便”印象暗觉好笑。
易家在西京达官贵要中已是克勤克俭,却也有十数仆婢单侍候她一人。挽发的玉簪水润如凝脂,身上的蚕丝素绫散着淡香,贴身生凉,透气舒爽。眼前妆案是双层鎏金檀木,中间架着金黄铜镜,旁侧还有一面落地星云纹镜。案上一组大大小小螺钿匮屉匣是易老夫人所赠,易生虽不喜头上钗环重似丘山,但妆案依旧被塞满珠翠簪铛。
尤其是冰鉴,今年热的离奇,全城二十座冰窖,存冰剩往年一半,需求却大过一倍。今年夏至,陛下也只给两千石及以上官员辞冰,其余不过赏了些藿香紫苏酸梅等物。
原身畏寒,她却惧热。易家众人只当她脱胎换骨,不疑不猜,只对她敞开了使冰。
易生不由感慨,从此大概是不会如从前般为生计发愁了,或许这就是上天雇她来当女儿的报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吃喝玩乐,逍遥此生?
将将思定,门外就嗷一嗓子:“哈哈!我那神婆子妹妹呢?还没歇下吧!”
易生不由翻上白眼:“歇下也让你吵起来了!”
一个身影从门外跳进来,来人正是整个易家唯一能在嗓门上盖过鹿竹的人——易子昌。他一进屋就东西望望,双目冒精光,像极了黄鼠狼进鸡棚,赞赞洒金纱帷,叹叹错金席镇,品品紫檀屏风,最后从冰鉴捏了块碎冰丢嘴里,脆生生道:“听说你让个十五岁的丫头给打趴下啦?没伤着吧?”
易子昌是易家第五个儿子,易仲良子息单薄,长子易辰安和易生是正室李竹君所出,除此之外,活下来的唯一的孩子,便是侧室刘丽华生的易子昌。
易家人都浓眉清目,发若乌墨,以至于易生刚从坟坑里爬出来时候,将易仲良误认为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