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竹走后,易生缓缓躺下。
竹夫人的篾片凉而不冰,床帏与绷窗棱的轻纱皆薄似蝉翼,晚风似乎从浅池上凝结而来,掠惠草,披荑杨,北上靖安居,经蝉翼薄纱,回旋寝居①,又在冰鉴四周洗过,再从床帏渗进来,倒濯去几分燥热,剩下几分宜人。
易生细听虫鸣荟萃,勉强辨出树蟋、黑金钟和宝塔蛉。院中光亮渐行渐远,一切又归于无尘清夜。
仰赖于自己一直以来的自理自立,易声接受能力超强,乃至偶尔会忘记自己曾经是谁。日子舒坦了,人便会懒,家宅内的明争暗斗她只想远观,并不想参与。所以,在鹿竹说出刘丽华是用了些手段才进易府后,她甚至都不想去辨辨真伪,就立时决定只扫自己屋前雪,管她因何瓦上霜。
今晚易仲良有句话她深以为然:“无益言语休着口,不干己事少当头”。
这几日听府中人讲,易家在城郊山脚有处庄园,叫一元庄,山清水秀,物产极丰,是个世外桃源。易生心向往之,决心寻个机会与易老夫人提一嘴,看能不能借着颐养由头允自己搬去庄里,养养鸡鸭鹅,种种花果禾,挖笋,采菇,白日躲荫,夜晚赏星……
易生浮想今后的悠闲,把头埋进锦枕窃喜,又强忍着收起笑意,害怕老天爷发现会反悔……
既不能选择怎么死,至少可以决定如何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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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仲良战战兢兢多日,却并未见绣衣署有什么异动。
半个多月前,李忌案牵涉一干人犯,也未等及秋后,便急匆匆在半日内,于东市广场人头落地,血污染红全城下水道,空气中弥漫的腥气在这盛夏从甜腥变腐臭。如今,仅仅过去半月,行刑的石砖地便被来往百姓鞋底擦踩干净,仅存一点锈气也和肉摊鱼肆混到一起去,吃到肚肠中。
太阳依旧一天毒似一天,除了那烧的黑黢黢的李府,西京城仿佛投石入水,再无波澜。
易仲良婉转去打听,也只得到讳莫如深。当然,原本他也不想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偶尔于宫中遇见姜珩,对方也如往常般恭敬淡然,水波不兴的样子。
如此一来,易子昌那晚的浑话渐渐入了耳,易仲良心中竟开始掂量措辞,万一哪天姜家真有了结亲苗头,他要如何婉拒,才能既不得罪这群绣衣,又能让易生远离是非窝。
一日大朝②,寅正时分,天光微明,文武百官簇拥在未央宫前殿丹樨上等候殿门开启,才站了一刻钟,各个汗流浃背,抱怨之声隐隐。
太仆丞周参凑到易仲良身边,拿着细绢揩汗:“易内史,城东清明马厩的马又热死两匹,再这样死下去陛下非究责于我。我那日找到都水长,他说是你不让开明渠水闸,我这,这,饮马的水都紧巴啊!”
易仲良面带歉疚:“周老弟,天象异常,这河渠蒸发起来,像是地漏了个窟窿,北边藕池已然干到底。无论如何,得保住宫中沧池啊!明渠水闸一开,沧池立刻只剩池底臭泥,影响皇家颜面,届时被究责的可就不止是你啦!体谅体谅,体谅体谅……”
周参还想再争取,一旁太仓令苦笑道:“桑树和稞子都旱死大片,人都快要断顿了,哪有空管马!”
“等饥荒起就有空管,”大司农宋晏时吓唬周参,“得拿他的马果腹。”
“你!”周参为人憨实,抖着胡子反驳不出。
易仲良替他解围:“那是他的马?那是陛下的马,你敢吃陛下的马?”
而后他又叹道:“这样旱下去何时是个头啊!”
“这事得问黎白毛……”宋晏时说罢四处寻,不远处一个鹤发瘦小老翁似乎听到宋晏时喊他,却未回头,悄无痕迹钻过人群,站到前头去了。
“嘿,这白毛小老头!”
周参终于得到个挖苦机会,立刻道:“就是你平时厥词放多了,别个才不愿理你!”
“找他何用,”一个年迈御史含糊道,“他纵是巧妇,也难做无米炊。”
几人正疑,却又突然记起,太卜署巫女也牵扯进李忌案中,或斩或流放,如今只剩空架子。
宋晏时问:“您老这年纪,怎地来受这份罪?昨日陛下不是批了您的辞呈么!”
老御史傲然道:“老朽特地来叩谢陛下厚爱。昨日陛下有意挽留,但我都八十多了,耳聋眼花,难再报效,陛下这才允我致仕回乡,还特遣近侍到寒舍赐下许多名贵药材,说来皇恩浩荡,老朽实是愧不敢当……倒是我那长孙颇为志气,陛下赏识,命他去会稽郡太守府谋个督邮的差事……”
老御史嘟嘟囔囔又说了许多他家长孙如何孝顺,父母在,不远游之类。
易仲良呵呵应付着,宋宴时倒是不留情面,直说道:“传言贤孙是重情义,不做负心人,与不思归一个小娘子生死与共,这才无法远游。看来传言不可信,人家明明是要孝顺父母才迟迟不出门谋事的!”
易仲良急忙去戳宋宴时,让他不要再说。
幸而老御史似乎年迈耳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