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过后的夜,晴空万里,孤月高悬,不远处有几颗星星点缀。
他看过十数年长安的月,先是在冷宫里,抬头便见,巍峨高挑的檐上,单挑一轮月,星星在万家灯火的遥相呼应下,暗淡无色,连月色也淡薄得狠,瞧不出半分出尘的气质来。
那月像他,生于黑暗,长于黑暗,能干净什么。
后来,到了荆州府,他常常举头望月,越看月觉这月皎洁,比长安要洁白数倍,尤其是与她一同看时的月,如今到了剑南道这山中,与雪一比,这月更是美得天上人间。
比雪要白,比雪耀眼,生于黑暗,长于黑暗,却干净无暇,不再似他。
忽然,又想起枯井房内,那捧与她的脚争比的月光,她的脚比月光还要动人三分。
李危不自觉地翘起嘴角,左颊上的小酒窝乍隐乍现,竟生出要把她那双脚按进淤泥里的冲动。
一白一黑,也未必不能一道。
他坐在离沈芜的帐子数步远的地方,身前燃着一堆篝火。
看不出才刚刚制止了一场哄乱,营帐内待宰的俘虏,意识到再不反抗就要被杀的局面,一个个磨刀霍霍,有几个挑事的刺头,正冒头,正好被逮出来,杀鸡儆猴。
一共两三百人,杀了也就杀了,剩余的成不了事,待到朝廷下达处置的指令,他们这趟事儿就算了了。
等回到荆州府,回到鲁镇,不知沈芜是继续待在陈府,还是会回渔利口。
又或许,她愿意跟他去住楚王府?
好一阵踌躇,恨不得现在就去问她,末了还是忍了下来。
他磨着自己的性子,将一块顽石磨成没有棱角的石子,不想让人瞧出他真正的情绪,但他知道他早就被人看穿看透了,可还是想尽量维持原本的状态。
他不想让沈芜吃苦,吃那女人的苦。
没等几天,朝廷就派了飞骑,将三千俘虏一个一个烙上火印,琼了面,圈起来,拉往长安。
李危隐没在人群中,没往前头去。
营中各人也都揣测起来。
崔范更是坐立难安。
“飞骑乃是陛下亲卫,太子这是真的倒台了?”
他找来李危询问。
李危:“这得问你啊,崔大人,这件事可都是你办的。”
三千俘虏,各个都是太子谋反的铁证,陛下派自己的亲卫飞骑来,足以说明太子之事挽回的余地少之又少。
这时候不用选边也能知道站在何处最有利。
崔范被李危的话问得一愣,捏了捏胡须,笑道:“楚王殿下说的是,属下明白了。”
这件大功放在李危身上就有狼子野心篡权营私的嫌疑,而给崔范,不仅能让他加官进爵,连带着整个清河郡都会被世人再次提及,连带着。
等李危走了,崔范依旧前倨后恭,拜了再拜。
剑南道的匪患一平,剑南道各个州府衙门收拾一片残局,李危他们走时,冰雪消融,官道宽阔平整,不过十日就回了荆州府。
荆州府宽阔的大街,与他那日来这里赴宴时一样宽阔,不过与那日不同,街道两边摆满了小摊贩,有卤煮有烤串有饼摊,咸香热辣,酸甜脆爽,混合在一起形成人间烟火的气息,闻一口,就馋得口水直流。隔着吃食摊头不远,就有卖帕子护膝,发簪手钏,鞋垫棉鞋的,叫卖与讨价还价,问询与铜板入盒的叮当之声,喧闹又热气。
沿街,连片的房屋瓦舍,倒水的倒水,烧火的烧火,小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为一颗糖,追一只风车,妇人洗衣做饭,端着针线簸箩绣花缝衣,还有人在院子里摆水梳头。
荆州府的人都在热闹地生活。
李危终是将藏在心中数个日夜,千转百回的话问出了口:“你今日回陈府吗?”
沈芜一双眼睛如藏万千星辰,正半个身子都在车外张望,似是没听见李危的声音,只说道:“也不知道丰满钱庄在哪儿,这里的房价不知比鲁镇贵多少,歌舞行的位置也要选个稳妥的地方。”
说的好似丰满钱庄的钱她想借就借一般。
李危冷笑:“你对别人的事倒是一向上心。”
沈芜拉着般若奴道:“房子最好租的离荆州府衙近一些,你们都是姑娘,这样安全。不够价格就要高一些了,好在有丰满钱庄,钱的事也没那么着急。”
般若奴喜上眉梢:“等我联络了姐妹们,便往府衙与各大酒楼茶馆递话,等名声起来了,我便招揽客人上门来听曲观舞,倒时你们可要一起来给我捧捧场啊。”
沈芜:“那是自然。”
李危又泼了一瓢冷水:“荆州府衙是官爷办差的地方,附近开一家歌舞行算怎么回事?一边办差一边享乐?亏你想的出来,也亏你还觉得她想的好。”
般若奴:“我们这行不就是做府衙这些大人们的生意吗,开在他们旁边不也省了跑这几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