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溽暑渐渐消弭,转眼间已经入秋。
樊薏无暇顾及旁物,一心扎在谷道,每日往返于祁山与乡衙,为修渠之事奔忙。
人一旦沉潜于忙碌中,时间流速就会变得无比迅捷。整整一月,掘窟钻昼夜不息吞吐泥沙。乡民们知晓水渠修好之后有益多方,在掘好的深沟中砌砖抹泥,干得十分卖力。
樊薏口上说着只有蒸饼白菜汤,其实偶尔还能用她的小金库上顿荤菜。
三村数百乡民加上府衙仆役,每日粮食补给耗费极大。只是樊薏并不心疼,她深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早已有更大谋算在心,就等着修渠大成之后行水开闸。
这日晌午,众人正歇工用饭,留驻府衙的南风忽然策马而来,将一封邸报送到了樊薏手中。
封戳上‘遂县县衙’几个大字分外惹眼。
“薛知县将来视察,大抵傍晚便至,大人是否要准备什么接待事宜?”
樊薏本还打算拆开邸报一看,听到南风这般说,便随手丢在地上,又捧起瓷碗喝着凉粥。
“接待?”她拉长了声音,有些嫌弃,“我不把饭菜收起来已是天恩,还特地接待,薛崇义不过酒囊饭袋,真不知道他当初怎么当上县令,坐到现在。”
甘士价在一旁刨饭入嘴,风卷残云吃着,丝毫不见儒士之风。他看着面前人来人往,忙假咳两声,压了声音提醒。
“大人当心隔墙有耳,而且当初薛县令的确是科举入仕。”
上次甘士价酒楼失言,搞砸筹资之事,樊薏还在为此耿耿于怀,眼下他竟敢一壁吃着自己的私库,一壁帮薛崇义说话,简直反了天。
樊薏站起身来,慢悠悠喝了口粥润嗓子。
“什么?甘士价!你竟敢背后议论薛县令的官是买的,真是不像话!”
近些的乡民纷纷侧目看来。
甘士价吓得直接噎住,听自家大人这般污蔑自己,百口莫辩,捶着胸口才把饭咽下去。他涨着脸,深知自己触了樊薏的霉头,不敢再提一句薛崇义,只兀自扒完饭把海碗递出去。
“阿姚姑娘再盛一碗!”
阿姚没敢接过来,转过头帮别的仆役盛饭。
甘士价擦了擦髯须上沾染的米粒,悻悻地起身,拿过勺子自己舀起饭食来。
县衙的邸报说是傍晚时分来视察,然而还不到申时,薛崇义那壕气的车驾便出现在祁山脚下。车驾不仅比普通的宽大一倍,还盖着骚包惹眼的大红帘旌,在一众粗麻短褐的乡民中分外瞩目。
大抵是为了承重,车驾底下钉了好几条承重的铁条,眼下已经弯折,离断裂也就那么几天的事。
薛崇义被人扶着下来时,整个车驾摇摇晃晃,像是马上要散架。
樊薏抬手松松脸,挂了笑容迎上去。
“知县大人莅临,怎的不早些发邸报呢,下官好亲自去府衙相迎!”
甘士价想起樊薏晌午时所说的话,默默背过了身。
湖绿官袍被薛崇义一身肉撑得紧绷,他走下车驾,先是看了眼散布各处正在操作掘窟钻的乡民,才用巾帕擦净脸上油汗,寻了处背阴处坐着。
“樊大人啊樊大人,本官当初真是小瞧了你,身为女子却一手操持修渠,没有扶资还能做至此地步,真乃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从薛崇义角度看去,沟渠开源处已经大变样,原本丛生的杂草被齐整砖面所替代,正在乡民的卖力苦干下往远处延伸。
那日从乡丞尸体上扒下的珠宝本该归入公账,但樊薏嫌晦气,全拿去典当换了银钱来购买修渠材料。泥砖一车车往里运,由着乡民仆役砌入深挖的沟道。
她微修了行渠路线,特地避开了沿途村庄齐聚地,直接通向远处青粟田扎堆的平原。只要这般昼夜不停修葺,不遇暴雨发大水,最迟在初冬前夕便可完工。
“樊大人,那位助你修渠的先生眼下在何处,带本官去见见,上次再酒楼你可是应承下来了,穷得快吃不起饭的鹿鸣乡竟还有这般人物,真是奇哉怪哉。”
霍倾满心想要跟来,但樊薏想着他的背伤总拖着不是事,于是命南风留守乡衙,顺带监视他。只要伤势尽快痊愈,自己也不必再往里面搭钱。
樊薏没想到自己无意之举,竟阴差阳错断了薛崇义揽人入麾下的念想。她躲入阴凉处,避开恼人毒辣的日头,滴水不漏答着话。
“怕是不成,他正在乡衙纳凉享受呢,大人来得不巧。”
薛崇义后头准备好的腹稿尽数打乱,拉人不成,只好着眼于前。这条水渠会给干涸的土地带来多大财富,他根本不敢想象。
想起那日酒楼相拒,薛崇义心中已有悔意,可现在再提入股扶资,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樊薏将他眼红牙酸的神色尽收眼底,她摘了片梧桐叶,扇着风走过来,“大人觉得这水渠如何?”
薛崇义心里艳羡,却仍旧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