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终将会升起,归属于黑夜的一切阴暗也会再次陷入休眠。所以,去有光亮的地方歇一歇吧。这样才能积蓄力量,迎接下一次的日落到来。
荧看着他,眼尾飞红,眸光清澈,她冒犯地用手指将少年的脸颊戳出一个小坑来,语气平缓中带着一点麻木:“你知道了?”
魈安静回望去。
他怎么会不知道女孩为什么情绪失控呢?知道的啊。
记忆与现实产生了分歧,无论怎么调整,割裂感都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无处不昭示着:世界变易,规则另立。
活着的代价那么沉重,抹除曾经活过的时间,擦去已经塑成的人格,是至此之后必须遵循新的规则,是剥开血肉刨出骨头生生将自己改写修饰成另一个人。
未来,是扭曲了认知之后的新章,过去则是拼尽全力才能记起,却毫无代入感的回忆。
可即便如此,还是不能放手。毕竟,这些曾经,哪怕遍布悲苦与屈辱,哪怕连自己都不会去怀念,可依旧是存在过的证明,是舍弃所有之后剩下的残余。
是——你自己。
所以,只能在时间的泥泞里沉沦溺毙,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我……出身的国度秩序稳定,繁荣昌盛。养育我的家庭和睦富足,浩然坦荡。只……只,唯独是我,贪恋爱欲终酿悲苦……”
人类中的绝大多数都会通过接受周身环境的影响去完善自己。
故而,正常社会所绽放的花朵是沐浴着阳光雨露长成,又怎么能根植腐土,以血填色白骨作梗?
毕竟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褫夺生命便是褫夺生命,无所谓正义邪恶,无所谓立场缘由,这当然不是一件能够习惯的事情。
少年清楚,或许有人可以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去安抚自己,但女孩绝对不是其中一个,哪怕她现在也可以不动声色地下杀手了,可也正因如此,便愈发无法接受过去的那个自己无情狠戾。
可——
魈没有安抚荧,他坦然地将自己所有的破绽与致命处都暴露在了她触手可及的地方,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荧攥住少年的手腕,微微歪了歪头,这举动让她像是在少年的掌心蹭了下。
少年:“都是自己的话,就不要厌恶了。”
如果连自己都讨厌自己的话,那样也太可悲了。
“人族,有一个巨大的缺陷,即,失去之后才会懂得珍惜,所以有个词叫做‘后悔’,”女孩垂眸问道:“魈,你会后悔什么吗?”
有那么一个瞬间,少年眸中折射出的光辉芜杂缭乱,但最终都止于了一句话,那是一句否认。
“不会——”
“我不能去后悔。”
魈失去过太多了,视若亲人的挚友,并肩而战的同伴……甚至是一整个时代……他将自己都遗失在了那样的一个时代之中了。
这些都是遗憾,都是恨不得亲身相替的苦痛,都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而他,是承载着一切活下来的那个。
所以,他不能后悔,也不能回头,他得继续走下去,然后,才能去往时光的尽头与一切重逢。
听到答案的荧露出一个笑来,带着一点意料之中的得意,“我也不会。”
已经发生的过去,如果后悔那不就是否定么,可如果连活下来的她都去否定,那么做出决定的人又算什么?
“所以,不要为我担忧,只是痛苦而已,只需忍耐即可。”
少年想说些什么,但字连不成句,音也卡在喉间吐不出来,他只能带着一点无措地唤她的名字,“荧——”
“是我来晚了,我该早些找到你的。”
女孩慢慢收敛了于当下不是很和时宜的笑容,团在少年怀里用她一贯的语调念了首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又一字一句地将这首诗的释义念了一遍,而后道:“我学这首诗的时候年纪尚小,师长们所授,是在讲那些随处可见的杂草生命顽强,歌颂生命之坚韧。但在我看来,这一岁一岁的荣枯却是一场永远无法结束梦境,生生死死,永无休止。”
荧一直认为,所谓轮回,才是人类生命中最大的恶意,把人族本就有限的生命玩弄成一场异常可笑的游戏。毕竟,人类脆弱的人格完全依托于那脆弱的记忆。
哪怕类同她的灵魂之坚韧,在复苏的如今,她也不敢说自己还同死亡之前的自己一般无二,只不过是已经活下来,还要继续活下去罢了。
所以,有个说法教作‘生活还要继续’,这也是荧觉得最操蛋的一个说法。
生不由己,死由天命,无论是生命的诞生还是消逝都踏马既痛苦又不体面。
曾经无法直视这一切的她选择了逃避,选择用时间去泯灭那些她不曾想过的转变与残酷,但却不知遗忘并不代表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