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又继续说，“其实学的时候还不算苦，真正苦的是工作了以后，读书的时候身体苦，工作了是心里苦，各种各样的闹心事，这也是听别人说的。我爸妈都不想让我学这个，但是我那个时候很执着，他们也就同意了。”
“那现在后悔吗？”
“当然不！我还是觉得医生是很厉害的人。”
“你刚才就很厉害。是不是挺有成就感？”
她想了想才说：“没有。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呀，顶多就是，阻止了其他人错误地给他做心肺复苏……而且我挺紧张的，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判断错了，或者他有别的并发症，那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他恢复过来的时候，我只是很庆幸，觉得没事就好。还有啊，他如果检查之后，真的没事就好了，万一再查出来什么问题，严重一点，人生都有可能从此改写……哎，还是祈祷他没事吧。”
“是啊。”他点点头。
他们就这样聊了很多，她的心情似乎不错，说话时带着笑，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神采飞扬。那副样子，和前些天的那个夜晚拖着行李在街头失魂落魄的模样判若两人。他猜想，能让一个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伤心到掉眼泪的事没有多少，大概是爱情遭遇挫折，而现在又雨过天晴了。
他的跑神没有逃过奶奶的眼睛，她像抓住了他的小尾巴，眼睛放光，笑容狡黠：“你有事，还想藏？笑得怪里怪气，肯定是有情况瞒着我，是不是认识了女朋友，带来让我看看……”
“没有，真的。”他极力否认，却收不回那莫名的笑意。
“小旸，你不老实了，有事不告诉奶奶了。”她假装生气。
“真没有。”他耐心解释，“只是碰巧遇到一个女孩，但是也没什么交际，不算认识呢。”
“没有留电话吗，为什么？”奶奶诧异不解。
“这……您是不是问得太细了？”他招架不住，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奶奶一脸嫌弃地打一下他的手，“我看你是上班上傻了。”
坐在车里，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挂饰上。
他伸手摸了一下，冷硬的金属质感。那天她也是像这样摸了一下，带着十足的好奇，纤细白皙的手指停留在金属片上，小小的指甲盖像珍珠一样泛着光泽。然后她冲他笑笑，说那也很特别啊。
他第一次向人说起那次现场看到火箭发射的震撼感，但真实的感受永远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小学毕业那个暑假，他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独自出远门。先到了北京，母亲到火车站接上他就直接回了医院，丢给他一张饭卡并嘱咐他不要乱跑后，他就几乎再也没有见到她了。偌大的医院就像一个巨型机器的内部，看似忙乱实则有序地不间断运转着，他在整幢大楼里漫无目的地徘徊，看着永远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和无数愁眉苦脸的病人家属，默默告诉自己，他只是想要母亲的陪伴，但那些忍受病痛折磨甚至快要丢掉性命的病人需要她的拯救。
几天后他又坐上火车，来到了父亲所在的地方。父亲派了个司机去接他，那个小伙子很活跃，一路上不停地和他说话，也不管他爱不爱听。坐着越野车奔波了很久，他终于见到父亲，他抬起头看他一眼，说了句“到啦”就不再理他。那个屋子里乱七八糟，人来人往，桌子上堆满图纸和各种棋子，在紧张而又亢奋的气氛中，他再一次被遗忘了。
但这次他没有一个人落寞太久，那位司机带着他到处参观，给他讲每一片区域甚至每一个物品、每一个标志的用途，当他被带到射击场的时候，他开始感受到这个地方的吸引力。司机领了把枪，教他开膛、装弹、卸弹、瞄准和射击，他第一次将这种东西拿在手里，光滑又沉重的质感，有种异样的迷人感觉。手指扣动扳机的瞬间，心好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手被震得生疼，毫无疑问脱靶了，可他兴奋起来。他打光了几个弹夹，每次中靶时，心里就像有烟花炸开。当他想试一试更威武的大家伙时，被司机一口回绝了，“不行不行，出点什么问题，你爸不收拾我！”
那几天里，他流连于射击场和训练场，几乎忘了他只是想来看看父亲。一天凌晨，司机叫醒了他，他简单而激动地说：“走，带你看火箭发射！”他从沉睡中清醒，坐上车后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他们还在路上。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寸草不生，渺无人烟，仿佛世界的尽头。开了十多个小时，他们在傍晚时分来到火箭发射基地开始等待。
场面比他想象得还要壮观，巨大的声响和气浪仿佛要将他吞噬。当他仰望夜空，想象着它可以将人们送到距离地面四百公里的太空时，他深切感受到了宇宙的宏大和智慧的力量。而一个人是那么渺小，既然渺小，那么他的孤独是微不足道，甚至理所当然的。
后面的几年里，每年暑假他都要去一次，直到那个司机退役。“我真舍不得走，可我成家了，也得对家里负责啊。其实在哪儿都一样，都是给国家做贡献，为人民服务嘛……可这里不一样，你现在还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