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意之原身,每每忆起李念安李夫子,总是隔着一层雨雾。
李念安那时在张甫门下做学问,在张甫口中,是一个沉默寡言却标新立异、心有大志的人,张甫颇为信任他,也曾多次向先帝举荐。
张演之张意之兄妹幼时,张甫偶尔请他到张家来讲学。
那时候他还年轻些许,穿着文士衫,手里掐着一本讲义,总是撑着把伞踩着雨从外头进来。
阴着天下雨,潮湿的雨气难免沾染到衣袖上,冒着小胡子的瘦高学士将伞斜放在门口,抖擞干净身上的雨点子才肯进屋。
他一进屋遮住门头的光,本就有些昏暗的屋子一下子显得更加逼仄阴凉。
可他形容举止永远是合乎礼仪而不急不慌的。
一转眼十数年,他面上苍老,又因为前些时日大病一场而消瘦骨立,背着手的时候若如孤木一根,笔挺挺立在门档中,仙风道骨。
风吹动他的衣摆,他负手而立,脸上细纹琐碎,可精气神儿上还是他。
还是那个一旦拿起书来就换了一个人一般犀利、正中要害的李大夫。
张甫看人,一辈子未曾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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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兄弟手足与天下黎民,孰重孰轻!”
这一句话中气十足,宛若敲响警钟。
张意之立在台阶下抬头去看这位老师。
她由此明白为什么那晚他要叫她记住,记住她曾说过的话。
谋士以身入局,是为大义,更是为了保全她。
张意之时至今日,终于明白。
张意之未言,她从衣袖中翻出那一本青杉搜集来的三页一百二十朱红名单,身上沉重。
李念安看台阶下,张意之将那名单捧在手上高过头顶,宽袖滑下露出伤痕,那是在刑狱里受的伤结成了疤痕,她削瘦的肩膀上承受着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负,直腰挺正地立在自己面前。
那张熟悉的脸,终于从第一面的稚嫩到现在的坚毅成熟,隐约透露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恍若多年前,张甫曾推心置腹与他说过的话。
那晚上,两个孩子玩耍累了,便窝在他身上睡起来,他小心翼翼揽着他俩,全然不见白天严肃的样子。
外面的雨水一直在下,静室里闲敲棋子落灯花。
见两个孩子睡得好,他便不再说话。
张甫仰起头来,一双亮堂清明的眼睛望着自己,那是李念安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出愧疚的神色,他说:“请你来给演之做老师,有我的私心在。这个孩子命数不好,投胎到张家,未来势必要被张家连累。”
“我知兰芝当道,却不忍心这唯一的血脉受累残缺,便费尽心思,寻一个护身符给他。”
“假使我百年之后,尚有依托。”
兰芝当道。
李念安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心中亦痛。
“若我是你,现在就该拿着这个册子跪到刑部、跪到陛下面前去!也好过在此装腔作势!”他厉声痛呵。
“子礼知道老师的弦外之音,是想要嘱托考验子礼,不忍心看子礼受到奸恶小人的连累。”张意之双手举着那册子到头顶,低头稳声道。
“我愿大义灭亲捉拿贼人,求老师指点。”
指点,也是救她。
此事一旦败露,一定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到时候张家卵巢覆灭,安有完卵。
李念安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年老了,站着如此久几乎要站不住。
张甫死了,死的时候并不安生。现在徐老家伙也死了,死相难看。他知道,下一个就是他了。
可他总要在死之前把没有完成的事,那些嘱托,完成。
*
他负手而立,眉间隐忍,面上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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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日光灿烂,府上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好不热闹,门房居堂里里外外,小媳妇大姑娘穿着喜庆的衣裳言笑晏晏。
今日是京都城北富商屈氏嫁女的时候,屈氏女,形容明媚,十分动人。
屋外热闹,屋里却落针可闻。
张意之穿着红绸金绣的嫁袍,坐在梳妆镜前,微微皱着眉头。
站在她身边的妆娘和红娘都被镜子里那张娇艳动人倾城万千的脸庞打动而不敢呼吸,虽是知道屈氏貌美,却不曾想如此摄人心魄。
“还要多久。”冷静而寒凉的声音打破了红娘的幻想,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对上张意之沉敛的眼睛。
“总要到吉时……”红娘支支吾吾。
张意之收回目光,攥紧了手里的红帕。
这是李念安的招数,以身入局。
张意之闭目养神。
那些七七八八的礼仪,张意之盖上帕子只任由红娘牵着东倒西歪地走。
一会是颠颠的小轿子一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