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干仍是玉阑干
金陵帝王州,江东十六楼。高基重檐,青砖碧瓦;歌台暖响,舞殿冷袖。豪宴设在秦淮内河左岸澹烟楼上,秦淮花谱一十七位,豪掷千金求见一人尚不可得,今夜来了九人。
为显诚意,二爷成瑾携了名下盐行大管事王九思也到了。数年雨顺风调,却是官私仓廪捉襟见肘,稻米行市高至一两二钱银子一石。国库平籴价只在七钱,余下一石粮食便是五钱银子的短缺。
一百五十万石稻米……纹银足七十五万两——便在今日这顿酒了。事由宋氏牵头,自然逃不过,成瑾没得还价,认下一十又一万两,全家的产业,两年就此白忙。
“幸而是丰年,若在荒年,百万两都打不住。”宋家兄弟到得早些,四下无人,文鹤向成瑾叹道。
成瑾行市间行得久了,听了这话冷笑:“丰年?何来丰年?不过是饿死人的年,同饿不死人的年。”
文鹤听得瞥兄长一眼,“二哥未饮便醉了。”
成瑾仰身靠上椅背,“罢了,不说了。亏你有本事,竟请来九位,今日我算开眼了。”
不多时两淮盐课各位总商陆续到齐,当下开宴。珍馐美馔、玉液琼浆,妖姬把盏、仙娥弹唱。酒宴至半,秦淮绣阁数位名/娼姗姗其来,凡一人入席,堂上便是一阵瞠目结舌,几位豪商筋麻骨软,酒红着眼圈再说不出一个字。成瑾瞧得难堪,扭头瞥一眼文鹤,文鹤应酬不停,笑僵一张面孔。
玣赛赛破例携了箫管来,酒至七分当席吹得一曲梅花三弄将一位总商生生弄哭;李三娘一首南曲献罢,另一位总商木了半边身子,盯着人再不转睛,旁人猛拍一把后背才将人拍醒。
座中另有一位小字月娇的,生得伶俐,家中妈妈视为珍宝,管得极严。四品以下或无爵禄者,凭多少银子再不得一面。席间有位总商,为求月娇一见已在南都足耗了三月,席上一径红着眼睛不时便要落泪。
席上渐渐有了酒,各个面红耳热,文鹤将英王意思说了,成瑾先下军令状,自认十一万两。席上盐商皆有醉意,声音渐高,有的拍着桌子痛陈忠心,“唯殿下与三爷马首是瞻”,有的大哭年关难过,从元月至九月,一月月哭着数过来,道不尽的悲凉、歌不完的慷慨。
文鹤含笑倾听,不时点头叹息。那个迷上月娇的忽将酒盏一抛,泪涟涟道:“今日不为殿下,也不为二爷、三爷,就凭月娇姑娘这一面,莫说五万银子,刀山火海我也认!”说着埋首肘间放声大哭。月娇年幼,听得竟同情起来,往他身旁坐了细声劝他莫哭,他竟哭得更凶了。
借着场上醉意,认捐之事一气议定,多的十万,少的四万,十数人堪堪将这六十四万摊平,换了几张明岁的盐窝子。安远将军夫人云氏的母家亦在其中,云老爷认了八万之数。正事议罢,文鹤不好即刻说散,那些人酒多了,各个酱红着脸,不大擅饮的踉跄而出,面墙作呕,月娇的“相好”哭个不住,另几人酒迷了肠子,全不顾成瑾、文鹤在场,僵着舌头高谈阔论,将自己早年故事添油加醋说与身侧佳人。
夜色渐浓,桌上陆续趴下几位,余者仍在阔论,另几人扯着花魁厮缠不清,迷上玣赛赛那位借醉将面孔埋上赛赛膝头,扯着赛赛一手嘴里咕哝不知说些什么。赛赛胡乱应着,一双剪水瞳子瞬也不瞬定在文鹤身上。文鹤渐渐不堪,起身推了窗子。
远处楼外,黑油油的秦淮河水摇漾而去。似松墨浓,如青丝腻。
成瑾不知何时已离了席,回家去了。
文鹤守着桌上男男女女,不劝,不拉,也不避,一人将余下的笼纱酿一杯杯折在自己鸡缸杯里,一口一杯灌下去。赛赛膝头那位终于也昏过去,她轻巧将人一推,那人抱着椅子睡酣梦沉。赛赛唤了丫头、妈妈子来收拾箫笛琵琶,自己披了斗篷,摇摇往文鹤那边踅几步,款款福一福。
“三老爷吩咐,奴算交了差,今日便去了。”
文鹤忙走近些,“天黑路滑,底下轿子备好了,我让小厮提了灯笼送你回去。”
赛赛僵着喉咙,“不必,本在娼门,怕的甚么夜黑?”
文鹤听出她怨气,好一阵不言语,一会儿才低声笑道:“不单为你,都要送的。”说着转身向在座名/妓深深作揖:
“为赈灾事,不得不借佳人之力,鹤惭愧,无地自容。几位侠女高义,吾代殿下、代家主,谢诸位大恩!”说着举手在眉深揖与腹平齐,久久不起。
秦淮旧院,天下闻名。其中女子各个色艺双绝,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平日所交者只风流才子、江左名士,外者显贵数人而已。今日满座商贾,若非文鹤作东,再不能有。方才席间种种,文鹤深感惭愧,“无地自容”并非谦辞。
几位小姐见文鹤致谢,纷纷起身福了便要告辞离去。文鹤忙唤自家小厮,一位位命人打了灯笼好生送回。寇涘的母亲寇氏在家等得心慌,携了方十岁的小寇湄乘了小轿等在澹烟楼下,文鹤亲自上前告罪,将涘娘扶上软轿。小寇湄撩帘瞧文鹤一眼,再将轿帘一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