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春坊尚余香
英王去后陈翰林直将辜叔时扯出依庸堂,叔时不以为然。
“陈公当日之言,皇子在侧正是达我议论于天听之时。听去又如何?”
“你臧否内阁还罢了,如何还要提旁人?你知这叫作甚么?结党二字岂是碰得的!”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我与那些人素无私交,‘结党’二字从何而来!”
“你这样想,英王岂会也这般想!今夜便同我去谢罪!豁出我一张老脸,好歹不能将你这条性命断送了!”
翰林说着便去拉叔时手,叔时扯紧了不肯动,两人扯锯一般,叔时不耐,一把甩开翰林,自己几乎一个趔跌。
陈翰林苦口还劝,叔时拂袖道:“吾一个削籍之人,如何再入朱门!要杀便杀!”说着抛下翰林大步去了。
老翰林立在原地默默红了一双老眼,一会儿一声叹息,转身去了。
叔时自来如此,劝不住的。翰林早便知之。如今只得另寻他法。他虽猜着英王必有动作,却不料想殿下竟微服至此,连宋家人都不曾携带。莫说叔时言语不妥,连他那篇“天下之公”怕也难容于天家。
陈翰林出了书院并不归家,反往英王行在赶去。
行在设于知县衙署,如今早被围个密不透风,锦衣宫人持刀侍立,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翰林立在街对面急得转来转去,锦衣早看他蹊跷,拿眼睛死死盯他身上。翰林察觉,只得转身去了。
初时听说殿下要来,翰林厌透了同文鹤这层关系,生怕女婿攀扯自己奉承英王。
岂知英王当真驾临,宋家非但一字不传,反连自个儿一齐被关在衙门里,翰林见都不得一见。
老翰林一面街前打转,如今反恨文鹤,微服书院这样大的事,怎能连消息都不递一个,如今却要如何是好!
天色渐暗,街市上渐起灯火,衙门口高灯大亮,隔墙望去,墙内灯火通明,怕是在筵中了。百无传递之理,翰林只得独自归家。
街上灯火稀疏将他茕影拉得颀长,远望自家门首,老翰林难掩一声长叹。
叔时,同梓业相仿的年纪。
他再不愿送黑发了。
梓业人去已近两载。那时京里传来消息,老翰林肝肠寸断恨不能替了儿子,却再不得他唤一声父亲。
儿子活着时只是太懂事,对了他只是笑,从没有过一字抱怨。
储君薨逝,东宫无所依凭。圣人冷眼就等着看哪一个先倒向旁的皇子。
梓业一动都不曾动。
身负东宫辅臣虚名一十二载,无君可辅。梓业私下从未向父亲议论过太子之死或他自己的前路。至人过身,家中所有人都以为大爷暴病而亡,连儿媳都不知他痼疾难愈,甚而疑心有人下毒。
老翰林不死心,向太医院求了脉案。积郁成疾、气血俱损。
他的儿子得了病,他不知道,圣人却知道。圣人都知道,却不告诉他。他自己的儿子死了,他要看旁人的儿子也去死,要整个东宫去死,给他的儿子陪葬。
要他的儿子为储君陪葬。
太子薨逝一十三载、梓业过身不足一载,叔时被贬为白身,还乡入主书院,为圣贤事求于翰林。
叔时太不像梓业,却无时不教他记起梓业,当日若将儿子秉性养得有一分像叔时,何至他送尽黑发?
至此,他便总不肯拒绝叔时之托,无论他求甚么。书院讲学、游走儒林、乃至求青蚨于太守,翰林欣然为之。
梓业死了,叔时却还活着。脾气差、不懂事、爱抱怨,却活着。他活着就好。自己死了实无所谓的。
老翰林一夜辗转。
第二日一早,翰林重新套上多年未着的公服,扳正衣带、不上巾帻,捧了黑纱幞头便要出门代叔时谢罪。
一家人流泪苦拦,未成年的孙儿跪下哭求代祖父去,翰林摇首拒之。正是哀惨,门外鼓乐喧天,一路锦衣喝道,英王大轿已在门首。小幺儿跑来报信,一家人登时放声大哭,殿下竟问罪上门来了!
翰林心下惨然,一面自稳心神,喝止哭声,命所有女眷孩童回避,自携幺子出门迎接。
英王出得轿来倒吃一惊,老翰林一大早倒已是一身公服,再看旁边小辈,一身襕衫神色哀惨,眼角尚余泪痕。
英王想了一想,一声暗笑,将老翰林扶起来。
“今日公学尚在,孤唯恐老太史去得早了,故而早早登门,不想老先生还是早些。”
陈翰林躬身揖道:“学生岂敢。昨日语多纰缪,正欲驾前谢罪。”
“哪里的话。”英王拦道:“孤正要请教高论。昨日太史‘天下之公’一语在理,只是究竟如何施行,孤辗转一夜仍不甚明,还要请教。”
“臣岂敢!”
翰林还要揖,英王扶住了,携手入门而去。
待英王升了座,